原来是阿虞。裴虞忽然笑了一下,眼底的平静化作悲凉,像是亘古的寒星洒落,又无奈又带着些许残余的温热。
“他还好么?”他问。
怎么可能会好,谁都看得出来的。太医一边在心里叹息,一边说:“王爷的病拖了十多日了,最近又不肯喝药,整日这样睡着,偶尔醒了便问皇上有没有来过,病一直恶化,微臣也没有法子。”
从前他是最看不得裴子西生病的,如今又是如何忍心让他重病至此不闻不问,裴虞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冷血了,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怎么能这样对子西?
“朕看看他,你先下去吧,不要告诉他朕来过。”
太医离开之后,裴虞又站了一会才过去坐在床沿,用手掠开一缕他落在脸上的乌发,像是要凭借这个动作让自己冷静接受这一切,却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眉眼开始出神。
他长得真好看,裴虞这样想,曾经多少次少年心动,都在这样的一眼凝视里,惊艳的是从前整个少年时。
他笑时万古长春,他病了也是病美人,病弱之气只惹人怜,裴虞是第一次见病得这样重的裴子西,也是第一次待他如此冷漠。
眼里熄灭的光是从前对他的疼惜,以往每次裴子西生病最难受的就是他,好像只要他一病了,他的心就会跟着揪起,他有孱弱的身子,非要人疼才好,他一病了,他就害怕失去他。
他比别人更心疼裴子西,是因为他知道他应该得到更多的疼爱。
他一直都知道裴子西的身世,知道他本也是金尊玉贵的皇族,她的母亲曾是名动天下的美人,灭国后他被先祖皇帝抱到皇宫。
第一次见到裴子西的时候,裴虞就觉得他格外漂亮。
他的美貌自小便有,一直得天独厚。
上天不曾薄待他,其实他的命本是很好的,本是荣宠万千,但物极必反,天下本容不得完美的东西,如他一般。
被先祖皇帝带到皇宫后的他险些殒命。
他毕竟是前朝的血脉,帝王多顾虑,为了长远打算,先祖皇帝命人给他配了折损身体的药,若是他熬不过,便丢一条命罢了,他熬过了,就得这一身病骨,但好歹活下来了。
他不是天生体弱多病,裴虞自小就知道这个格外漂亮的孩子像精美的瓷器一样易碎,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他的金贵——这一点很好,先祖皇帝不曾苛待他,他还是如从前一样耀眼,是所有人心肝上记挂的小殿下。
裴虞没有别的兄弟姊妹,就算是有,也还是会被掩盖光华,只让他注意到他。
他很在意裴子西,心疼他,呵护他,想要补偿他——或许不能说是补偿,只是觉得他不该受那些罪,他就该要好好的,现在他这样易碎,他就应该要给他更多关怀更多怜爱,让他一直都要好好的。
从稚子到少年,他的身边陪着的人只有裴子西,蓦然回首他已在心间。
情窦初开时,自然而然地梦到他,像所有少年青涩地爱慕着少艾淑女一样,藏在心底偷偷的喜欢。
“以后我做了皇上,要让子西养尊处优一辈子,要住在最好的宫殿,几百个宫人日日围着照顾你,比现在更娇贵。”
少时情啊,丝丝扣心,缠绵心头,那么干净而柔软,合着心头血揉在一起,美好得像诗词,怎么可能忘得掉。
不知道裴虞还会不会愿意见他,深梦里的裴子西还在担忧,许是思念多了,便在恍惚间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像他就在身边陪着他。
——子西,活下去,好好活着。
——你会平安百岁的,只是没有我而已。
不……阿虞,不能这样,为什么你不会陪我了?
梦里枕着柔软,一只手似乎在抚着他的侧脸,裴子西努力想要睁开眼,眼睫颤动得厉害,最后被耳边一句万分柔和的“睡吧”给拽入更深更沉的梦。
再次睁眼时裴子西是被小孩子的啼哭声给惊醒的,愣愣地望着虚空。
“王爷看着好多了。”
那只探额头的手离开,裴子西这才随着声音看过去,却见床头站着一个宫女,端着一碗药。
但是她并没有急着让裴子西喝药,而是退开了些,另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到近前来,笑意吟吟:“王爷病了多日,孩子倒是生气能祛除病气,王爷可要看看孩子?”
说着已经把怀里的孩子送到了裴子西眼前,他看了一眼,确定正是裴烨。
“他……”
乳母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便先开口答了:“是皇上前两日刚寻回来的,特意让奴婢抱来给王爷看看,王爷不用担心,孩子现在好的很,没什么差错。”
一时间裴子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样新鲜稚嫩的生命,让人一看就能破开深霭寒冰,他的哭声笑声就是最好听的声音,把他放在自己身边,裴子西莫名觉得心里什么东西忽然就松动了……尤其是一想到这个孩子,是自己的。
即便是他从前多有抵触,但现在病中心境不同,他陪着自己竟然倍感亲切。
“王爷要仔细瞧瞧吗?”见裴子西一直看着孩子,乳母便把他小心地放到枕边睡在裴子西身边。
孩子也已经没有再哭了,也不乱动乱爬,十分听话的躺着,睁着那一双乌黑纯质的眼看着裴子西。
裴子西也回视他,两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半晌裴烨张口嫩生嫩气地喊了一声:“父皇。”
分别这么久,他竟然还记得他。
他从前很少见裴子西,同他很生分,但是偶尔也会这样喊他。
裴烨第一次这样叫他的时候还是陈末年引导的,当时并无感触,如今这样一喊,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触到了裴子西心里的那根弦,眼泪一下就忍不住了。
第19章 远贬邑安
裴子西哭得很伤心,这么久郁结在心里的东西都随着眼泪一起带走,还是不够,他还是想哭,伸手抱着小小软软的裴烨哭个不停,比孩子还爱哭。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裴虞为什么把他送到自己面前,还有他的阿虞,梦里对他说的所有他都还记得,活下去。
他却哭得越加厉害了,但又不肯出声。
旁人看他哭成这样,纷纷沉默地站着,也没有人去纠正提醒“父皇”二字如今已经不适合他了。
哭累了,就该睡了,然后醒来就要乖乖喝药好好养病。
至于阿虞……阿虞已经不想见他了。
他的身体好些了,殿里的人也不再刻意闭他耳目了,他听说陈末年至今也并未被抓获,找回来的只有裴烨,听说皇上追封了季蕴尊号,赐下大礼将他尸首运回长京厚葬了。
裴子西住的地方一直都静静悄悄的,他也不能外出,若非偶有这些消息传入,简直就要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
日子过得死寂,无波,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疑心要一辈子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皇宫。
只是这也很快成了奢望。
*
“人既然已经找回来了,斩草要除根,皇上应该早点下令才是,免得节外生枝。”秦将军是北川的人,这一路领的兵除了季老将军的人,剩下的都是他的,就现在还有不少驻扎在长京城外没有撤退。
所以他说话格外有分量,也算是能代表北川了。
“还有废帝,皇上是不是也该给个说法,总不能一直把人关在皇宫吧,要我说还是杀了好。”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起这件事了,上次被裴虞挡回,这次明显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裴虞神色不变,淡淡道:“这不是秦将军应该管的事情吧,现在朕是天都的皇,废帝之事应该是朕说了算。”
“我这也是为了皇上好,这人如何处置皇上您迟早要给个说法出来的,不能让我皇失望才是。”
秦将军并没有强逼的意思,提起好像真的是好心一样,但语气有几分轻慢的无所谓,“现在这些事我是管不了了,
再过几日北川特派的使臣就该过来了,到时候我也该走了,敢问陛下给我皇准备的谢礼可齐全了?”
秦将军是想激他,这话却并没有让裴虞有自觉受辱的反应,他依旧是波澜不惊,好像听不出对方的任何讽刺一样,淡淡道:“已经备齐,将军离开的时候便可带回。”
借了一次兵,北川要的报酬还真不少,金银不计其数就算了,冠冕堂皇的说是派遣使臣过来辅政,其实不过是想在天都朝中安插自己的人,分去权柄,为以后做打算。
北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两方都是心照不宣,日后鹿死谁手,到底谁最终坐稳这皇位,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
现在忍他们些放肆时日,日后他自有收拾他们的打算,裴虞说完之后让人把秦将军请了出去。
对于裴子西,他早就打算,不管是对外还是对自己,这个结果都是必然。
*
裴子西不想离开长京,不是因为长京有多好,而是因为这里有一个人。
就像他曾想去青州一样,只是因为裴虞。
但是这次是裴虞要他走。
以前他去封地,可以随时回来,裴虞也会去看他,可是这次他是被流放的那个。
“天都大局初定,又有北川虎视眈眈,许多事情皇上夹在中间也是难做,王爷不要让皇上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