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熙笑意渐浓,另一手摸了摸夏焉脑顶,温声哄道:“不要急,这便带你去。”
上了山,程熙背起夏焉施展轻功,脚步轻快地翻过山头,七拐八拐一阵后地势渐缓,夏焉下地,二人牵着手穿过葱茏包围的大片草木,只见前方视野开阔,豁然开朗——
广阔平坦的大地上,两条河流交汇成一个大水泊。夏水茂盛,水深而清,冲刷着隔三差五凸出水面的石滩和沙滩,其上偶有或小巧玲珑或高挑细瘦的水鸟降下歇息,时而拢翅吃食,时而左顾右盼。
远处水草,近处野花,参差交映下,七八个年轻男女撑着两条小船而来,穿着或素雅或活泼的衣裳,聊天嬉闹,笑声不断。
一俊朗男子从背后伸手,亮出一朵芍药花,认真微笑着递给对面船上的一位姑娘。
众人起哄,姑娘低首犹豫片刻,迅速接过的同时羞涩侧身,俊朗男子便从那条船上跳过来,众人将他俩挤到中间,笑得更加肆意。
小船与笑声渐渐行远,夏焉在水泊边坐下,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喃喃道:“《溱洧》。”
“哦?”程熙坐在夏焉身边,扭头看他,目露惊喜,“你还记得?”
夏焉骄傲道:“当然,我时常复习呢!”
程熙故意道:“是么?我怎没瞧见?”
夏焉撇撇嘴,“你又不是日日和我在一起,总之我真地复习了,好多都背过了,骑射也一有空就练习,我没有那么差劲的!”
“嗯,知道。”程熙笃定地说着,“你很好,一点儿也不差劲,从来都不。”
夏焉听得心中暖暖的,有点紧张地低头避开程熙那炽热专注的眼神。
程熙继续道:“我最近在湖州四处走动了一下,发现这里的时候,也立刻想到了《溱洧》,所以想带你来看看。”望着远天淡水相交之处,“方才那男子给那姑娘送芍药,应当也是因为《溱洧》。”
夏焉便念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程熙点点头,以更加悠长而深情的语调重复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扭头,在初夏暖融但尚不燥热的爽风中深深注视夏焉,英俊的眸里裹挟了千千万万。
夏焉浑身都有些化了,脸红着,双手扣在一起,双脚无意识地来回踩地,急于想说些什么摆脱这紧张的心情,便道:“我后来知道了,芍药又叫别离草。”一脸委屈,“你就是因为送了我芍药,没过几天就走了。”
“可我不是又回来了么?”程熙笑道。
夏焉抬眼,在那温暖的笑容中一怔,听程熙再道:“你对别离草之名理解有误,乃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唔?”夏焉茫然。
“爱侣交往,互赠芍药,以表结情之约或惜别之意,故而‘别离’、‘将离’之称,乃是为了告诫结情之人,‘离’之一字太重,最是有伤深情,应万般珍惜,不可随意提起。”程熙认真地说。
夏焉学到了知识,新奇地来回眨眼。
程熙伸手将他鬓角的碎发塞回耳后,道:“所以你既然收下了我的芍药,那就是说……”
“呼啦”一下,夏焉的内心燃烧起来,呼吸都变热了。
他紧张得有点不敢听程熙后面的话,忙抢先道:“可是送了芍药有什么用!口口声声说不可随意提离别,但你还是离开我了!还次次都是不辞而别!这回回来连句解释都没有,上回治病那次更甚!我都要被你吓死了!若非那个神仙一般的师伯公来了,你不就、就……”
他盯着程熙,埋藏了许久的难过委屈、自责害怕悉数爆发,眼眶都红了。
程熙知道自己先前擅作主张的举动对他实在影响太大,忙悔愧道:“抱歉。”
夏焉微怔。
“真地抱歉。”程熙珍惜地伸手揉着他的脑顶,“说实话,我后来也很是后悔,并非因为怕死,而是因为一怕万一有个差池,不能顺利救你,二怕若我当真一命呜呼,你会一生愧疚难过,三怕我虽侥幸没死,但若永远那么痴傻下去,会拖累你一辈子。”
夏焉望入程熙眼内。
“如今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若是重来一次,我也许会做出另一种选择。”
夏焉心口一滞。
程熙笑了,那笑容是夏焉从未见过的英俊、温柔与深情。
“我会选择陪你一起快快乐乐地度过最后那段日子,而后,一同赴死。”
夏焉:“!!!!!!”
一字一顿,他震惊了,瞪着眼睛张着嘴使着劲儿,却怎么也呼吸不过来。
程熙笑意渐浓,手掌从夏焉脑顶缓缓下移,摸向脸颊,认真道:“焉儿,你愿意听一听我所有的心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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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害人终害己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自行生出了身为长子长兄的责任,读书习武待人接物事事认真,一路告诫自己要做个让父亲和爹爹骄傲的好儿子,要照顾好弟弟们、给他们做榜样,在朝内要恪尽职守勤勉进取,在朝外要让“程大公子”这四个字名副其实,曾经与你订婚后,亦几乎无时无刻不反复想着,日后要加倍关怀妻子、悉心疼爱子女。”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从没觉得哪里不对,日子也始终顺遂无波,直到遇上了你。”
夏焉抱膝坐在爽风清微的水边,明亮的眼眸一眨一眨,认真望着娓娓倾诉的程熙。
“准确地说,是在去年与你重逢之后,我陡然发觉,原来我并非天生就规矩谨慎心静如水,我会着急生气、会难过伤感、会无助脆弱、会绝望崩溃,甚至偶尔想要张口骂人动手打人。最初我还以为自己疯了,后来才明白,那是被我硬生生压制了多年的肆意,过去的我,亦只是大家眼中的程大公子,而并非真正的程熙。过去那些年,真正的程熙仿佛是个与我脱开了的影像,而你,将这两部分一点一点地拼合,直到如今,它们终于完完整整地重叠了。”
程熙撑在地上的手抬起,用力握住夏焉的手。
“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大概一生都只是个虚有其表的壳子。”
这种心情夏焉其实很懂。
当年在谭府做孙小姐,后来在宫中做皇子,沉静也好骄懒也罢,都并非他的本心。
唯独和程熙在一起时不同。
面对程熙,他可以全无防备,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以随意释放情绪,好的坏的、无意的刻意的程熙都能接住,而且绝不会误会与怀疑。
程熙再道:“师伯公将我救醒后,我的脑中一片混沌,在家过了几日,总觉得缺些什么。来找你的路上,我的心莫名地又乱又急,直到来到你的门前,听到你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看到你笑着向我走来……那一刻,我又莫名地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觉得天地间的一切都那样顺眼,再没有任何一处不好。”
夏焉首次听他说起那段时日,一时十分好奇。
“出去做工那会儿,我已隐约明白自己本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实际上却是旁人眼中的傻子,因此只能归附于你,无法与你对等。但我极想与你对等,而且是唯一的对等,又恰好听说你去相亲,便想做些什么来向你证明我的厉害,希望你能回心转意。”
夏焉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我做了好几份工,工钱也都存着,想着存够了一定数目就拿给你,让你做我媳妇。还想着让你辞去衙门的事务,日后只靠我养。不过有时又想,若当真如此,就看不到你穿官服的好看模样了,也很是遗憾。”
夏焉哭笑不得,随口道:“你穿官服才好看!比我好看得多!”
程熙无奈叹息,道:“你不觉得我很傻吗?”
夏焉转着眼珠“唔”了一声,道:“还好吧。”
“可我简直要被自己傻死了,那夜清醒过来,我几乎立刻就想撞墙自刎,尤其是……”程熙的目光闪烁起来。
“是什么?”夏焉很想知道做了二十多年君子的程熙究竟觉得什么最傻,不假思索便问。
程熙垂头,抬手按按眉心,避开夏焉的目光道:“好起来的那晚,我和你……”
夏焉稍一回想,便立刻脸红心跳呼吸急促。
“我想应当就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我极为……满足开心,心中最大的缺口被填上了,所以……就好了。”程熙一脸尴尬。
“我没想到自己心中执着之事竟是这个,尤其你那夜并不情愿,是被我强迫,又可怜我傻着才不得不妥协,想必先前的亲吻共眠……也是。”程熙少见地语无伦次了。
“我又乱又悔又自责,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分了,根本无脸见你,顿时更想自刎!”
夏焉听得后怕,忙道:“还好没自刎。”
程熙诚恳道:“只是想一想,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性命,绝不能再随意自刎了。”
夏焉严肃地点头,点着点着突觉不对,立刻生气地出拳敲了一下程熙胸口,“所以不能自刎,你就不辞而别!害我又担心又慌乱!”
“我并非刻意!”程熙抓住他的手,满面羞愧,“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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