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日他能起身,便即刻去了一趟泉水巷。徐辛与他见面,两人其实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商量后,徐辛建议他前往塞外。
那时他和谢碧一样惊讶:“去塞北?”
徐辛道:“将军当年一战成名,便是在银州城北五百里的地方奇袭柔然王帐行宫,打了郁久闾一个措手不及。银州毕竟是陇西王封地首府……你是在那儿出生的。”
贺兰明月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我明白了。”
徐辛摇头:“你不明白。我不是要让你回归故乡,而是别有安排。”
“有什么事吗?”
“自从将军身亡,贺兰氏一夜之间仿佛没了消息,就算我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猜兴许是陛下的旨意,叫他们没活路了。而从那以后,银州、夏州一带的几座城池便无人镇守,所有人都说,西军不复存在。”
“……”
“但是,我却相信,西军还在!”徐辛望向他,坚定道,“四分五裂的那场混战后,我没见过那几个副将回京,有的战死了,有的重伤。我这些年多方探查,甚至在并州时亲自去了银州两次,打听到还有一个活着。”
贺兰明月心头一跳。
徐辛道:“那人叫李辞渊,从前封了振威将军,现在不知在哪儿。”
“可不知在哪,怎能确定还活着?”
徐辛解释道:“银州城过去数年像被大宁抛弃了一般,却还没被柔然的其他部落据为己有,我想,或许有人暗中护着它。但这只是猜测……西军将领中,其他人都能查到后来如何,唯有这个李辞渊,像凭空消失了。”
贺兰明月觉得她简直疯了:“你觉得他在银州城?”
“直觉而已,我真的不能确定。”徐辛眼中有泪光,“西军就像一种精神,如果他无处可去,就会回到银州。而且……如果他活着,一定很想见你。”
那日他们谈的时间不算长,徐辛为他准备了马匹银两,还有伪造的度牒,足够他一路行至银州也畅行无阻。
分别时,徐辛将东西交给他:“以后就不要主动见我了,若京城有消息,我会设法传信于你。”
贺兰道:“是怕豫王知道么?”
“不,我怕牵连你。其他的话不要问了,来,这个你拿好。”徐辛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制信物交给贺兰。
他不明所以地接过来,黄铜烧成,虎符一样的东西。
手中只有半截,那形状……竟是一匹狼。
直到回了老秦的医馆,贺兰明月耳侧仍响着徐辛最后的话:“这是西军虎符,你不必管我从哪里得来的,反正也没用了,就给你留个纪念吧。”
“狼是西军的象征。”
“你既为将军唯一的儿子,理应收下它。”
回忆戛然而止,贺兰明月睁开眼,想了想,摸出那枚虎符。
沉沉的重量,不透光,也没有任何机括。正面的狼头只有一半,獠牙凸出,眼神凶恶。那句话让他握紧了它,感觉那冰冷的温度。
狼……是西军的象征。
他在这一瞬间懵懂地明白了宿命带给的责任感。
又过半月,贺兰明月行动自如,虽然偶尔会体力不济,比起之前仍算基本痊愈了。他一好转,立刻想要离开洛阳。
老秦没有拦着他,默许了这人的行为似乎意味着他就没事。不仅如此,老秦为他调配了一路上能用的药,辅以药方一张,以便未来不时之需。贺兰明月无以为报,只得加倍地付给老秦酬劳,但那怪脾气的老头硬是只收了一块碎银。
贺兰明月身无长物,徐辛为他准备的东西就是全部,只需用一个包袱便能装下。他辞别那日,老秦早早地出了门,谢碧躲在屋中,不出来。
站在院门口,两匹骏马不耐烦地蹭来蹭去,贺兰明月朗声道:“谢碧,我走了!”
房门猛地被推开,谢碧背着个巨大的包袱跳出来:“等我一会儿!”
贺兰明月愣住:“你不是不爱去塞北吗?”
“小爷思来想去,实在不放心你个伤患去那种八月飞雪的苦寒之地……嘿,别感动,去了就轮到我吃你的住你的了,到时候你别嫌我事儿多。”谢碧鼻子里哼了声。
心口淌过一阵暖意,贺兰明月情不自禁地笑了:“多谢。”
谢碧又抓出两个包裹扔给贺兰,他接了,听谢碧道:“如此一来,我可算和你是半个朋友了吧?以后朋友之间,就不要老是谢来谢去,听得烦死了。”
朋友?他就这样收获了第一个朋友么?
贺兰明月顿了顿,端正道:“好。”
“得了,我跟臭老头说要跟你去,还被他一阵数落呢!这次小爷必然要在塞北闯出一番名声,哼,以后回来那可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洛城花了。”谢碧得意地牵过其中一匹马,手肘撞了撞贺兰,“走吧……哦不对!”
“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你的床上捡到的……去哪儿了?”谢碧在身上一阵乱摸,最终从某个角落抓出挺小的物件,摊开手给贺兰看,“你的吧?”
安静地躺在他略带薄茧的掌心里,是那枚烟紫玉做的耳环。
贺兰明月脑中“轰”地一声,想去拿,但手臂突然灌了铅似的沉重。
谢碧还在念叨:“那天你出去见徐将军了,我给你收拾被褥,它不知从哪儿掉了出来。我本来还想着,‘哦,这玩意儿可以抵你的医药费’,但老秦不是也不要你钱么……做得还挺精致,这是什么玉?我都没见过……”
“烟紫玉。”他沙哑道,仍然没抬手,“应该挺值钱的,但我……不想要了。”
“哎?不是挺值钱么,怎么说不要就不要啦?”谢碧望向他,满脸都写着你这蠢东西,眼珠一转,出了个主意,“要么咱们去给它当掉?”
贡物做的首饰,贺兰明月拿不准能不能当出去,但他别无选择,只好点了点头。
两人带着行李与马匹,就近选了个老字号的当铺。贺兰明月不会做这事,也不想再看那枚耳环一眼,就让谢碧独自去议价——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没带走了,它却突然出现,提醒着贺兰那段过往。
交.欢过后的缱绻,蜜里调油似的美好,高景披一件里衣,趴在他身上,眼睛很亮,揉着那耳垂说,“我想在这儿……给你留个印记。”
贺兰明月记得自己声音柔情似水:“好啊,殿下,左右都是你的人。”
这时回忆,只觉得难堪。他摸了下耳垂的那个孔洞,戴了经年的耳环,已经有了长久孔道不容易愈合了。
没多久,谢碧一步三蹦跳地从当铺中出来,几乎扑到了贺兰明月身上:“贺大哥,你以后就是我亲哥!——你知道当了多少钱么?”
贺兰明月对钱没概念,随口问:“十两?”
谢碧瞪圆了一双细长的眼睛:“十两!黄金!给的都是一粒一粒的金珠子!”
说完,他牵开钱袋一角给贺兰明月看了,生怕当铺掌柜反悔追出来似的,拖着人往远处走,嘴里还喋喋不休: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刚拿出来,那店小二眼睛都直了,忙不迭把掌柜请来,掌柜鉴了成色,张嘴就喊我随便开价。这我哪儿开得出来,只好喊他看着给了!还好我装得像样……你说咱们没被坑吧?那么小的一个东西,居然值这么多钱……”
贺兰明月见他一副从来没见过钱的样子,有些好笑,但想到那枚耳环的来历,又笑不出来了:“反正已经当了。”
“是啊,那掌柜还说了什么,除了宫内,在外极少见到这么好的成色……”谢碧猛然反应过来,差点原地跳,“你难道是宫里——”
贺兰明月连忙捂住他的嘴。
“以后再跟你说。”
他一推一拉,把谢碧扔上马。因为这一通变故,出城也仓促极了。
身侧从闹市街道变作了车辙遍布的官道,贺兰明月才恍惚地回过头,见那洛阳城的城门离自己愈来愈远。
杨柳依依的时节,他终于逃离了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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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号见
第43章 三江雪浪挽天河(一)
洛阳,太师府邸。
一阵风拂过,开到极盛的红莲轻轻颤动,还未止歇,轻快身影跑过,带着脂粉气掠过池中莲花,在热烈日光下更显娇艳。
元语心双手捧着一个盒子,忐忑地停在东院厢房外头。
她新得了件稀罕首饰,看着造型特别又不知来历,便拿去找元卓迩,对方挠着头半晌无言,想到从前元瑛是在集贤殿做过编修,说不定能有所发现。元语心行动力强,没等元卓迩话音落下,就匆匆拿着跑来了。
在门外被侍卫拦了一下她也没听清说了什么,皱着眉挥开人径直闯入。这会儿元语心正预备敲门,忽然听见两个男子交谈,后知后觉她似乎太冒失了。
正说话那声音……分明就是高景。
自南楚质子回去江宁后,跋扈的公主嫂嫂收敛了许多,元府东院的鸡飞狗跳少了,但她仍对元瑛爱答不理。倒是高景一改从前地很信任元瑛,多次与他在宫外喝茶,甚至有一两次让人留宿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