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芒拜倒:“三殿下临别前,对殿下说,‘在紫微城,我身不由己’……三殿下当真是这么说的,若有半点作假,奴婢天打雷劈!”
哗——!
皇帝手中茶盏轰然坠地,一声脆响,摇光阁中宫人立刻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阿芒更是整个都伏在了地上,肩膀不住颤抖。
死一般的寂静,贺兰明月垂眸跪在最后头,眼底有冰霜。
不知过了多久后,那诊断的御医施针终于完毕,颤巍巍地跪倒:“回禀陛下,殿下是中毒,可老臣才疏学浅无法看出是什么,如有毒物,或许能对症下药……只好封住殿下经脉阻止扩散,不多时开一剂药方催吐,再辅以其他补物调理——”
皇帝松了口气:“景儿没有大碍么?”
御医看一眼高景,欲言又止:“这……”
皇帝道:“你也但说无妨。”
御医再拜:“毒素或许深入肌理,对身体是否有损害还要看后续殿下醒过来再另行诊断。不过老臣基本能断定,殿下并无性命之忧。”
虽然高景鬼门关走了一趟,但还能不能活蹦乱跳却是个未知数。
他是嫡长子,又是独孤皇后膝下唯一心智完全、身体康健的皇儿,怎么能再出意外?皇帝深深看向独孤皇后,从来坚强的一国之母双目含泪极力隐忍,他心下更痛,不知想了什么,又怒又悲。
皇帝道:“景儿先交给你诊治,凡事求稳妥——林商?”
门外身形颀长的侍卫一握手中长刀:“在。”
“你速去巢凤馆,将高昱同今天下午出现过的宫人都扣下,带到北殿,朕亲自审问!”
“是。”林商言罢立刻去了。
皇帝又一声叹息,独孤氏提议去正殿等候,于是起驾离开摇光阁。其余人都随之撤出,只剩下相熟的宫人,贺兰明月揉了揉膝盖,从地上爬起来。
阿芒揩干净眼泪问他:“那边你弄好了?”
贺兰明月道:“没有。”
“那你还——?!”
“要陛下发现了那些东西,才算弄好了。”贺兰明月道,见阿芒仍是不解,他先走到高景榻边坐好,替他将诊脉的那只手腕盖进锦被,又掖了掖被角,“此次帮殿下除掉的不止是巢凤馆的威胁,还有朝中处处针对他的慕容府,步步为营,一点走岔可能再无翻身余地。殿下要我们稳妥起见,就只好留点余地。”
阿芒奇道:“你的意思是陛下压根儿发现不了……”
贺兰明月冷静道:“有可能。”
阿芒差点把手中的药品给他扔过去:“胡闹!我冒着掉脑袋的危险——”
“我做的事,姐姐尽管放心。”贺兰明月气定神闲地看向她。
他们的目的虽和豫王府不同,但中途却都容不得高昱,容不得慕容氏。
阿芒狐疑凝望他片刻,忽然觉得眼前的人不过短短两年不到的工夫,竟完全褪去了刚来到当日、被打得半死时的青涩和紧张,像个沉稳的青年人。
而一转眼,贺兰明月也已经二十了。
傍晚,巢凤馆大变,林商率领的皇帝亲卫接管了凌贵妃宫室的护卫任务。高昱与其心腹侍从都被强行请到了北殿看管,皇帝倒没有上刑,只让他们在此等待高景苏醒——言下之意若高景醒不了,再行发落。
随即为弄清楚高景到底所中何毒,林商下令搜查宫室,不放过每一间厢房。待搜查到一间书房,贵妃誓死不肯让侍卫进门。
林商不敢妄动,只得请了皇帝旨意。皇帝叫查,凌贵妃却当场惊叫,昏了过去。这间屋子猫腻太多,林商请北殿独孤氏的护卫一同前来仔细搜寻,出人意料地在书柜后发现一间密室,进门空间逼仄,烛影摇晃。
密室内,有桌台一张,墙壁悬挂画像一幅,像是青年男子。画像上题诗一首,却因为年代太久,又刻意被人用墨迹掩盖,看不出内容。
林商欲将画像带回,又在密室角落发现暗箱。打开后,林商大骇,将此物与画像一起带到北殿,等皇帝过目。
岂料皇帝看完画像后,头晕目眩,几乎立刻病倒。
此事迅速惊动了含章殿已经歇下的高潜,他披衣提灯而来,甫一跨入北殿正厅,先打开了暗箱。烛光一照,饶是高潜也不禁后背发冷——
只见那暗箱中竟有一个纸糊的小人,内中填充棉花、稻草,做工粗糙,没有面孔。将小人翻过,正面钉着七颗铁钉,每颗都几欲穿破纸人,而铁钉外则挂着一张摇摇欲坠的布条。朱砂颜色,仔细一看正是……
皇帝的生辰八字。
高潜猛地把纸人一摔,厉声喝道:“给本王把凌氏和高昱都押上来!林商,你带一队人密切监视豫王府!”
明堂拥挤吵闹,一院之隔的摇光阁中,高景便在这时昏昏沉沉地醒来了。御医前去救场皇帝突然不适,贺兰明月站在窗边,耳畔忽然响起微弱的喊声。
“明月……哥哥?”
他坐下,握住了高景的手:“我在这儿。”
春梦秋云,红烛自怜。明明是风波未过,他们却情不自禁地短暂抛下主仆身份,依偎到了一起。
高景斜倚在他怀里,任由贺兰明月轻轻一吻,又被喂了水,这才道:“我没事了,只是头有些晕。”
“殿下晕了大半天呢。”贺兰明月捏了捏他的掌心。
高景不语,半晌后忽道:“这是摇光阁中,四下可有其他人?”
贺兰明月闻言蹙眉,心想阁内烛火通明,为照顾高景夜间的眩晕,也避开直接映照他的角度,但亮堂有余,平日高景绝不会这么问的。
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果然,下一刻高景试探道:
“……我好似全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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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方,不管是瞎了还是瘸了最终都会好的=。=
第25章 星汉西流夜未央(一)
此言一出,贺兰明月首先想:“这事万不可让皇帝知道。”
他放轻声音问:“是一点也看不见,还是同以前一样,能有个模糊的轮廓,大概知道自己在哪儿?”
“灰蒙蒙的一片。”高景皱着眉,虚弱靠在贺兰的肩头,说话也提不起气似的,“知道这儿是摇光阁不因为看见,而是闻到篆香的味道了。”
贺兰明月不语,心口剧烈起伏,不在乎高景是否能感知。
这是他没想到的后果,那些“药”来自于给高景诊治眼睛的医生。对方提醒过他们是药三分毒,可高景说无所谓,须成事必要铤而走险。这份狠着实令贺兰明月惊讶了,以至于连安慰都无法成句。
高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道:“现在怎么样了?”
语气镇定,表情也毫无伤感,贺兰不知高景沉默时想了什么,是否和他一样乱,只好顺着答道:“陛下来了,发过一通火,叫人去搜了巢凤馆。不知他们弄出什么动静出来,听北殿好像有点乱——”
“你没去跟着?”高景眉梢一挑,拿目光撩他。
有一瞬间,贺兰明月错觉自己的心跳漏拍,停了片刻,他才找回理智。明知高景看不见,他仍垂着眼皮把高景的手塞回了被褥:“我一直在这儿守着你。”
“……”
“怕你醒了找不到人心慌。”他继续道,语气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和,“那么大的事,我也不放心……换别人来。”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私下里再没用过敬称,仿佛就心贴着心聊。高景不是他的主子,但要他哄着宠着,他见不得高景半点不好,见不得高景皱眉难受,只是这些话贺兰说不出来,不管高景会怎么想,他太僭越了。
听了这些话,高景嘴角终于有了笑意,很浅又很深,一路淌进了心里。他道:“这么躺着也不是办法,走吧,咱们去北殿瞧瞧。”
贺兰明月道一声好,伺候高景穿靴更衣。外间守卫的内侍见高景醒来,还能下地,不必贺兰明月叮嘱什么,立刻去北殿通报。其余人也乱成一团,众星拱月地围着高景,帮他整理妥当,这才起驾。
按制侍卫都该在主子身后跟着,贺兰明月却伸出一只手臂,叫高景稳稳地扶着他:“殿下,小心台阶。”
高景嘴角微翘,除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一张脸还带着病气,再没有半点弱势了。
从摇光阁到北殿的路不好走,回廊弯曲,还要经过一座宽阔的庭院。白天这边是亭台楼阁的秀雅景致,入夜了却阴影幢幢,提着灯笼也照不出多远。
正殿外守卫森严,贺兰明月随高景甫一踏入,先听见了独孤皇后的呵斥。
“贱人,私通亲王,谋害陛下,如今还有胆子在北殿喊冤?!”
高景脚步一顿,茫然地望向贺兰明月。巢凤馆那边的事高景虽听他说过,但怎么就落到了谋害陛下这项大罪上,他不明白。
贺兰明月不便开口,干咳了两声扭过头。正巧阿芒过来,见他搀着高景,侍女明白高景眼疾发作,连忙扶住了他,旋即附耳去小声地把林商如何搜查巢凤馆,如何在密室中发现扎着皇帝八字的小纸人一一道来。
高景面色发白地看向贺兰:“你……”
贺兰明月垂眸,还未来得及说话,独孤皇后已然见了高景。她疾步走下台阶,面上泪痕犹在,捧住高景的脸:“景儿,你醒了!奸人害你,所幸老天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