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明月答道:“属下尚有一名远亲大哥在宫外,此人是慕容氏的小辈,与属下一同长大,像亲生大哥一般。他不放心属下独自在宫中,又出了头一回那样的事,非要每月在宫墙相见一次,属下恳请殿下恩准。”
“哈!”豫王抚掌而笑,连说三声好,道,“原来如此——莫说是他,连本王听了这理由都以为是兄友弟恭,当真情谊深厚!你这番话他能听入耳,可见你在摇光阁,也委实有几分颜面了。”
贺兰明月忙道不敢:“是殿下器重,但奴心里知道谁是主人。”
豫王唇角轻扬:“最好如此。本王这一年见你都无可奉告,今日呢?听说景儿最近开始一心向学了,是真是假?”
“元太师这样说的。”贺兰明月恭顺道,“殿下每日看书至三更时分,偶尔写些文章,呈上太极殿,陛下看了不置可否,殿下很是挫败。”
“朝中都在猜,也许因为景儿与晟儿接连惹了陛下不高兴,乃至于帝后离心,如今陛下专宠凌贵妃,连带着她娘家也鸡犬升天……呵呵。”豫王冷笑,“本王却觉得,皇弟的心思还是少揣测的好。”
前朝的事贺兰明月知晓不多,闻言只道:“是。”
豫王意识到自己多说了,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其他宫室的动静你不必盯着,景儿对你如何?”
贺兰明月略一踌躇,道:“殿下想教奴读书习字。”
“荒唐!”豫王下了论断,又道,“你学久了,可有收获么?”
“还算略有所成。”贺兰明月有问有答,再多的便不说,豫王深深望他一眼,忽道:“此后每个月你不必来了。”
贺兰疑惑道:“但主人此前说的……”
豫王打断他,道:“本王自有后手留给你,该你做的一样不少,且等着吧。”
他言罢,转身便走,如同每次他们相见时的寥寥数语。贺兰行礼送他,直到见豫王走出墙角阴影,去向那一辆豫王府的马车,方才直起了身。
被问到的总不过是些“景儿功课如何”“今日看的是什么书”“闲暇时又怎么打发时间”,贺兰明月心中有计量,明白自己是看不出这些的深意,与其想方设法编造一些,不如据实已告。可他经由许多次也有了别的心得——
细枝末节,豫王一无所知。
他的确读书不多,但贺兰明月心里有一杆称,知道何时做何事。而讽刺的是,这原本是豫王总教导他的。
方渚门是紫微城四门中守卫相对薄弱的一处,这日大雪,天寒地冻的,守卫偷了懒,缩在城墙上远眺,看不见墙角的密会。
贺兰明月仰头观望片刻,转身离去。
他回到北殿时,距离与高景作别仅一盏茶的工夫。
摇光阁内积雪扫干净了,只剩下翘起檐角上还留有一点,莹白色泽,将那琉璃瓦片衬托得格外金碧辉煌。雪势已停,屋内烧着炭盆,厚重帘子遮住天光,也护住了一室温暖,洛阳不比旧都平城,冷得慢,冬月用不上地龙,如此便已经足够。
阿芒守在门口,见他回来时满面喜色:“贺兰,来的正正好,小殿下找你呢!”
他忙不迭地应下,有小宦官替他打起帘子——这可是普通侍卫没有的待遇了——贺兰被扑面而来的暖风熏得有些慌神,稍不注意便被抱了个正着。
小殿下,北殿众人心照不宣,指的正是皇三子高晟。
而此时这小殿下扑进贺兰怀中,还吃着什么东西,口齿不清地亲热喊道:“美人……美人哥哥!回!”
贺兰明月虽习惯了这别开生面的称呼,眼见高景在旁的戏谑眼神,也禁不住脸热,却又不能推开高晟,只得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是,四殿下。”
“晟儿太胡闹了,快过来,先把东西吃完。”高景替他解围,笑意却仍不怀好意。
他一出声,高晟却十分听从地松开了贺兰明月,摇摇摆摆走过去,坐在稍矮的凳上,等侍女替他擦掉额角一点汗,乖巧地张嘴等高景喂。
这画面贺兰明月太熟悉了,他默不作声地抬手行礼,随后站到了高景身侧。
“见过面了?”高景头也不抬道。
“是。”贺兰道,想了想又说,“多谢殿下成全。”
高景笑意更深,只喂高晟吃饭却不说话。
他到了十五六岁,声音便开始有点变化,比之先前清脆,如今介乎少年悦耳与青年的低沉之间。高景自己以为难听得很,有意少言寡语,又用着麦冬、桔梗、木蝴蝶之物做的药丸护嗓,好不那么憋屈。
这药滋味并不好受,弄得高景襟袖间都染上微苦的气息,贺兰明月离得近了总能闻到。时日一长,他几乎觉得这味道深入骨髓。
药味散不去,高景喂到一半,那厢高晟突然又开口,喊起了美人哥哥。
“以后不要这么叫,会让人厌烦,不陪你玩了。”高景不让贺兰明月上前,有意要改他的毛病,“他叫明月,你该如何?”
高晟瘪了嘴拒绝回答,眼中迅速泛起泪花。
高景的声音立刻提高了:“高晟,不许哭!回答,你该叫他什么?”
贺兰明月头疼起来。
他待在高景身边一年多,别的不说,北殿内的熟面孔都认得差不多,各人秉性也心知肚明。旁人大都好相处的,惟独这位四殿下,当今最小的皇子,总令他无所适从。
据阿芒闲暇时说漏嘴,高晟尚未出生时,独孤皇后保养得并不好,因而先天便落下了毛病,出生后不足周岁又生了一场大病,好不容易保住了命,皇帝连罢免三个御医才治好,却不想又出了旁的岔子——
三四岁了还不会认人,不合心意便哭闹不止,不仅学走路比正常孩子晚,更是七岁那年才牙牙学语,到如今方才听得懂别人说话,智力如同三岁儿童。
此前因为把他撂下一事高景惹了皇帝大怒,连带贺兰明月也受罪,险些没了命。他对这位痴呆皇子着实没有好感,但伤势大好,无意中碰见他,流着口水管自己叫“美人哥哥”,抱着腿便不放手,简直孽缘!
高景却从中得了趣味,动辄用“美人哥哥不高兴”做把柄威胁高晟,叫他好好学说话认字,收效竟还不错。独孤皇后听后默许此事,高景自此得寸进尺。
演变到如今,非要他在,高晟才得乖乖听话,吃饭睡觉。
可显然“美人哥哥”不是个长久的称谓,高景不知起了什么执念,非要这天就叫他学会。他逼了两次,高晟眼含泪水,仍紧闭着嘴巴。
他终是没法子了,举着碗放在一旁:“行,你要由着自己来,那我便不惯着你了。你喜欢他在旁边对不对?贺兰,今天起你就不要靠近他了。”
贺兰心头一震,只觉他这法子和当日皇帝神态语气无一不相似,说来令人胆寒,却硬着头皮应道:“属下听您的。”
高晟听懂了,不可置信地看向高景,口中只喊:“大哥、大哥!皇兄!”
“我是你的皇兄,那他呢?”高景循循善诱,表情却也差不多到了崩溃边缘,“人要有名字,你不能总记一个称呼,我叫高景,他呢?我告诉过你。”
“……皇兄!”高晟哇的一声哭出来。
高景闭了闭眼,掐着瓷勺子的指关节绷得发白,贺兰明月见他眉心微皱,那两粒朱砂小痣色泽暗淡,知晓是他发作前兆,连忙压低了声音:“殿下。”
被他这一声唤回了神态,高景站起身,忽地勾过了贺兰的脖子——
竟是个不伦不类的投怀送抱。
贺兰明月叫他这突兀的动作闹得头脑中一声嗡鸣,手脚都虚浮起来,听见高景埋在他颈侧,不知如何想的,喊他道:“明月哥哥。”
那一声夹杂着他无法形容的缱绻,仿佛春水淌花。
然而稍纵即逝,高景放开他,望向高晟:“他有名字,你若喜欢他,要喊他,以后须得这样,已是我能容忍的最大程度了。学不会的话,我以后不叫你见他,高晟,你是皇家的人,做事不可随心所欲——我知道你听得明白。”
言罢,高景转头对贺兰明月道:“雪后初霁,屋子里闷热得很,陪我走走。”
他红着耳根,边答着“好”,边想,的确是有些热了。
高景夜间不出门,贺兰明月与他推心置腹的时刻几乎没有,对这点疑惑也无从探究。此时正好日上中天,又是雪后,高景领他出了北殿,直向寿山。
去过一次后,贺兰明月便猜测高景也许喜欢那座绛霄亭,能一坐便是大半天。贺兰替他拿了茶盏与糕点摆放开,高景喊他也坐,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还未待到贺兰受宠若惊,他就摆摆手,让人别开口谢恩了。
高景现在话不多,少了以前总絮絮叨叨的脾气,坐在亭子里远望寿山下的凤池时,竟有几分安静的俊秀——原本也是,皇帝自是一表人才,独孤皇后昔年又被称作平城第一美人,高景年岁长了,想必也能从眉眼间看出几分她的风采。
他们坐在绛霄亭,贺兰明月微微发呆,耳畔忽地有了高景的声音:“我从前以为此处就是最高的地方了。”
贺兰明月偏过头去,见高景神色恍惚,手中握不稳茶盏,皱了皱眉:“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