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贺兰明月匆忙步入,高景正被阿芒伺候着更衣,余光看见他声音都欢喜了:“刚差人去传,你怎么这么快就进来了?”
“本来想找你。”贺兰明月简短说着,接过了阿芒的活。
穿外衫,系腰带,饰以玉佩——这些事他做过太多次,蓦然上手也不生疏,更没觉得以自己如今身份有什么不妥。
手牵住腰带,高景忽然制止他的动作,从榻边拿起一叠折好的青青衣带:“系这个。”
看见它,贺兰明月愣了愣:“这不是……”
是他领人离开平城之时,交予阿芒送到高景手上的衣带。他那时虽说不害怕,心里却也对山河关是否能够攻下存有疑虑,不知如何表达只得寄托在它身上了。
眼下骤见,高景执着递给他:“怎么不动?”
“与你的衣服不太相配。”贺兰明月道,话里似乎也有别的意思,“这是好早之前的一条腰带了,是我……离开洛阳时穿的衣服。”
“我知道。”高景道,“没什么不相配的。”
一句话就能宽慰他么?贺兰明月微微低头,那只烟紫玉的耳环轻晃,高景两只手指夹住它,接着擦过线条优越的侧脸,低声道:“说来你不是见徐将军了吗?这就想我啦?才一会儿工夫没见……”
“哎。”贺兰明月要他别闹。
高景却不,趁他直起身时飞快地搂过贺兰明月的腰,抱了一下后仰起头和他接吻。身后一帘之隔就是恭顺等候的宫人们,贺兰明月脸颊瞬间绯红,他加重了语气,要拉高景站稳:“外头都是人……!”
高景毫无自省念头,一只胳膊凌霄花似的攀着他:“但是我不想走。”
贺兰明月转身要唤阿芒,高景随他的动作迈出两三步,立刻假惺惺地开始喊疼。他扭过头,面无表情地凝视高景,无声询问你到底想干吗。
高景小声说:“抱出去嘛,别人看不见。”
心道再僵持下去这人只会更得寸进尺,贺兰明月弓身勾住膝弯把高景抱起来走了两步。轮椅就放在角落,高景心情大好,坐进去也顺利。
贺兰明月推他出去将人交给阿芒,也不另行骑马或者乘肩舆,就跟在高景旁边走。下台阶,出殿门,一直朝大理寺去。
他瞥见高景膝上的披风:“放在之前也就罢了,皇城什么没有。一条破披风你也当宝贝,成天拿着不如扔了。”
“扔?”高景抱紧了它,“我们家醋坛送的,扔了我跟谁解释去?”
先是衣带,又是披风,贺兰明月翻了个白眼懒得反驳,任由高景牵住自己的手,偏过头去却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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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休息一下,还有几章就完结了
第93章 故山犹负平生约(三)
等抵达大理寺,贺兰明月才知没有内侍传话那么简单。
除了自己与宇文华,接诏前来的重臣几乎都齐了。元叹刚从狱中被放出不久,告病缺席,余下众人里,礼部与户部本就是高景囊中之物自然也来了这地方,开门迎他们的兵部尚书默然肃立,这时奉命在旁听审。
主审官就是新上任的刑部尚书,见高景来了,忙不迭地让开位置给他。
高景示意他不必多礼,没去坐主审的位置,舒舒服服靠在一边:“一会儿该怎么就怎么,朕只问几句话,其他的你按规矩来。”
刑部尚书连道不敢。
贺兰明月低声问:“按规矩似乎该是你审,不吭声,问不到关键处怎么办?”
“你以为他那么笨呢?”高景笑道,并不避讳其他人是否能听见,又像有意说给谁听,“反正现在百废待兴了,不就那么几件事,问不出来这位置换个人坐也好。”
贺兰明月“嗯”一声后不开口,宇文华多事地和他咬耳朵:“刑部尚书之前一直是豫王党,现在已经下狱了,现在这个是之前太常寺提过来的,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陛下是趁此机会审他,看看他的想法。”
言语中都是对高景的敬佩,贺兰明月阴沉地看他一眼:“我知道。”
宇文华后知后觉自己又说错话,赶紧闭嘴。
一阵沉重脚步声,狱卒押送高泓前来。几日不见人,贺兰明月突觉高泓像老了十岁,连鬓发都一片斑白,他看见自己时目光一愣旋即笑了笑,尽是嘲讽与不甘,贺兰明月便不看他了,安然地落座在高景身边。
他对自己第一次和高泓见面还有点印象,刚从大狱出去,娘和所有认识的人都不见了,有人把他拖到珠光宝气的王爷跟前让他跪。
韬光养晦的高泓拿着茶杯,居高临下地问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接着是鞭子和冷水,暗无天日的小房间,十年奴仆生活。
便从那时起,贺兰明月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被扣押在中庭跪下,高泓发出一声冷笑,主审官立刻惊堂木一拍:“大胆逆贼,见到陛下万岁还不行礼?!”
不待高泓回应,高景先慢悠悠地道:“繁文缛节就不必了,开始吧。”
倒是替他免于尴尬,可高泓并不感激,他对高景怒目而视。贺兰明月听见主审官战战兢兢地翻开卷轴,半晌后才问了第一句:“逆贼,谋反篡位你可知罪?”
贺兰明月暗道这次真的该换人了才对。
果然下一刻,高泓笑了两声,仰头看向大理寺那“执法持平”的匾额,悠然道:“是,谋反篡位罪该连坐九族,不知陛下是否打算这么处置我?也好,处置完后这江山换个人来坐便名正言顺了。”
主审官不知所措地看向高景:“这……陛下……”
贺兰明月听见高景骂了句扶不上墙的东西,但兹事体大,本来由官员审问就不太合适。高景缓缓地将轮椅转了个方向,好整以暇道:“伯父别和他一般见识。”
“高景,你也别装了,要问什么速速问完,何必做这么大的排场?”
闻言,高景笑道:“总归要文武百官都做个见证,否则届时口供一出诏书一下,省得有人以为朕失了公允。这下好,无论是朕的人,还是伯父的人都在此处了——来人,将慕容询、元卓迩与其余几人都带上来。”
高泓的面色终于变了,不再撑着倨傲:“你……!”
“有他们陪着,伯父记不起来的部分也好补充。”高景朝前堂一抬下巴,“还有数名人证,除了说不出话的朕能找都找了来,开始吧。”
高泓紧绷侧脸,低下了头。
“先从何时说起呢?西军的血案,司天监,还是刺杀皇子?”高景露出个有些残忍的表情,似笑非笑替高泓做了决定,“或者追本溯源吧,这些一环扣一环,伯父不如自己说,等到要紧处朕会问的。”
“……”
“朕允诺贺兰免你篡位死罪,但在那之前你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呵,天下?”高泓仰起头,神情古怪,眼睛通红,“我给他们交代那谁给我交代?高沛么,还是贺兰茂佳?还是我的母妃?”
贺兰明月微微眯起眼,心道:难不成他还觉得所有人都欠他吗?
下一刻高泓道:“高景,你现在坐得舒服,皇位指不定还是从哪儿来的呢!——你想说父死子继吗?可你父皇的位置,是从我这儿夺来的!他本来就没资格,是我让着他才能够登基!”
高景皱眉,疑惑而不屑的表情彻底激怒了高泓。
同样姓氏和出身在他与高沛之间却从来没有公平过,直到现在,他还在被高沛的儿子羞辱,他甚至都没有子嗣后代。
北宁的第三位皇帝谥号敬文,在位时间不长却被誉为难得的明君。
说来也是,道武帝打天下,昭成帝守天下,俱延续了铁血手段,直到敬文帝高咏登位后变法迁都,任用南人,开辟商路,才渐渐地有了起色。
敬文帝没有嫡子,他的发妻皇后流过两次产后身体每况愈下,红颜薄命去得早了。加之敬文帝到后期隐隐有力不从心之态,多次表明意图要早立太子。于是后位空悬的情形下,内宫一分为二被两个女人与她们背后的势力不停争夺。
贵妃赵氏,与德妃贺兰氏。
前者是高沛的生母,后者则为敬文帝诞下了庶长子高泓。
两人俱是伶俐早慧的孩子,他比高沛年长,高沛比他更贤明,本就针锋相对,再加上惯例立贤不立长,两人之间自小便被明里暗里地互相攀比。那时高泓知道,他的位置尽管不稳固,可他有后盾支撑着。
他的后盾就是陇西王贺兰氏一族。
有如此强大的母族,再加上赵氏之父不过一个工部尚书,高泓自小觉得即便储君之位一定在他与高沛之间做出选择,他也当然比高沛胜算更大。
“但母妃没有让我得偿所愿。”高泓道,笑意渐渐冷了,“这是多好的一副牌啊,只要我即位,贺兰氏即刻就能权倾朝野成为大宁第一世家,我不在乎外戚,登基为帝前,任何人都能和我谈条件。”
听到此,贺兰明月已经明白了大半,暗道:他这般心态,却是万万不能为君的。
高景面色不变,道:“你说贺兰氏叛你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