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明月没有进入洛阳的实感,那座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城门只用了两个时辰便破了,中军与禁军混杂着四处逃窜。
这就是……他们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后得到的地方吗?
贺兰明月甚至觉得仿佛一场梦。
而在昔日繁华的大街尽头,护城河后天光乍明,紫微城像一座固若金汤的牢笼,高耸城墙上布满弓箭手。
他以为这才是一场恶战。
但当贺兰明月率军穿过护城河,本该如雨而下的箭矢却没有到来。大军尽数在原地停下了,他疑惑地仰起头,看见城楼上站着个面容模糊不清的人,披甲,严肃的一张脸。他觉得眼熟,或许四年前有一面之缘。
身边的宇文华突然叫道:“是兵部的杜尚书!”
紧接着,五凤楼的城门在一声闷响后缓缓地从里面打开。
竟然直接开关迎敌!
“之前六部中他立场不明,陛下还做太子的时候设法拉拢过,但没有成功。”宇文华与贺兰明月并肩而入,抽空解释道,“此人油盐不进,先帝本想重用他去吏部,但吏部一直是慕容氏的党羽把持着不能妄动,便安置在了兵部——没想到今天他居然会主动打开五凤楼,其他几座城门或许也可以不战而胜!”
宇文华的语气中充满希冀,贺兰明月不忍泼冷水,但心情没敢放松半分。
身后一个骑兵来报,是白城的女将:“贺兰!中军守将出逃,那个叫梅恭的出了西门,唐姐姐带人追去了——”
“叫她小心!”
“唐姐姐说这人很要紧,一定会设法生擒他!”
五凤楼,接着是重光门、方渚门、长乐门……
大军入城后的中心,高景坐着听那些战报。
上一回这些地名挨个入耳的时候他还在太极殿中,周围再无人可用了,而御军和禁军也因为常年主力不在洛阳被逐步击溃,叛军奇袭,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从殿外传来的脚步声。刀兵中有人前来,将他拖下了那把椅子。
何曾相识的一幕,阳光微微眩目,高景对林商道:“眼下安全,朕身边不用这么多人看守,你找两个护卫趁乱进去鬼狱——陆怡也许被关在那儿了。”
林商正要应下,高景忽然改口:“不,你亲自去。”
“这边……”
“朕没事的。”
大军压城,一场胜利近在眼前。
高景没有想象中的欢喜或者激动,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宁静。
或许因为这个结局早在贺兰明月答应他的时候就注定,或许是在他们抵达平城的那一天就清晰得能够触摸……但归根结底,他不是功臣。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高景现在想等的,只有一个消息。
“紫微城已破!兵部杜衡投诚,四门齐开,兵不血刃。太极殿外我军正与禁军最后决一死战,对方一退再退——”
这话传入耳中,高景也丝毫不为所动:“高泓呢?”
探子单膝跪地平复呼吸:“太极殿前广场,仍在僵持。”
“好。”高景道,“立刻护送朕进紫微城。”
大军驻扎处在洛阳正南门外五里,穿过纵横交错的巷陌街道方才能看见坐北朝南、巍峨的五凤楼,这是紫微城正门。
高景从营帐由一小队骑兵护送着出发时,贺兰明月已经在太极殿前了。
朝阳初起,汉白玉台阶上,两条人影被拉得很长。周遭甲兵严阵以待等着他们,这是高泓除了尚未赶到洛阳的支援、被冲散的禁军以及临阵脱逃的部队外最后的人马。
一边养在都城没见过两军交战,一边从尸山血海走到皇城。
好像大局已定。
贺兰明月下马看清了最上头的人,猛然停住脚步手势一挥,示意全部人都停止。
群臣上朝必经之地,台阶仍然干净,以最下面一行分界线清晰地破开了被踏花了的血迹。高泓没穿朝服,简单地束起发髻仿佛这是个最普通不过的早晨,他不是皇帝,还活在闲散的花月梦中。
但他手持一把短匕正横在徐辛脖颈。
还没梳妆就被拖了出来,纵然徐辛从不在意外表但眼下众目睽睽,她是一朝皇后,就这么展露出最不堪的一面——高泓永远最知道如何羞辱一个人。
贺兰明月已然压抑不住怒气。
“这么大阵仗,还不赶紧冲过来?”高泓见他毫不意外,笑了笑,短匕抵住徐辛脖颈更紧,“朕道会是谁领军率先杀入,原来是个小奴隶。”
他掐着掌心用疼痛唤起理智,尽量平静道:“高景答应我饶你性命。”
高泓一挑眉:“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我有话想问……”
“贺兰明月,你一个阶下囚、背着奴印的劣等人,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这话入耳后旁边的宇文华抢先按捺不住喝道:“现在不知是谁陷入重重包围在此大放厥词?还敢用女人做人质,懦夫所为!”
“呵,”高泓冷笑,“宇文家的小少爷也来了?”
宇文华简直想一箭射穿他,但贺兰明月按住他的冲动,奇异地冷静道:“让有资格的和你谈,我不同你说话——徐姨。”
原本一直紧紧抓着衣角的女子听他唤了一声忽地再也忍不住坚强险些垂泪,她嘴唇颤抖,面上胭脂是花的,半晌才应了一声。
贺兰明月道:“对不住,没有先一步入内保护你。许久不见,也不问好不好的废话了。你再等一会儿,我来救你。”
“……你见到李辞渊了?”徐辛颤声问道。
贺兰明月默然片刻:“他已不在人世,我带回了他的枪,待到为西军雪耻后悔把他的枪与父亲的衣冠冢放在一处。”
徐辛正要说话,短匕在颈间划出一道伤口,高泓恶狠狠道:“闭嘴,高景人呢?!”
“他不在。”贺兰明月道,“你若不想与我谈就等着被绑到他面前俯首称臣。豫王爷,不管是为了什么你确实救过我,我也还你了,主仆一场恩怨早就两清,有些话你若想对我说,也可以。”
高泓冷哼一声:“朕同你还有什么好说!”
“不着急,我的人已经追梅恭去了,她身手很好,迟早将人带到这儿来。”
“朕早已在梅恭身边布下棋子,届时他等不到你那人靠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贺兰明月,你到底还年轻。”
“是吗?可我说过,她身手很好。咱们且等吧,等到时候两相对峙,有些事自会大白于天下。”贺兰明月一步步地靠近,“二十年前也在洛阳,就在那边儿的大理寺,你见了我父亲,你到底说了什么能让他心甘情愿自尽,又说了什么还能在那之后万无一失地激怒先帝叫贺兰氏灭族——”
高泓神情有些激动:“灭族?!朕的母亲就是贺兰氏,你含血喷人!”
“含血喷人?”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不错,我也很疑惑为什么血缘相连你对他还能下如此毒手,他不是你的表哥么?”
高泓听到这两个字几乎崩溃,但他仍然握着刀逼迫徐辛,双目圆睁瞪向贺兰:“贺兰茂佳……他算什么表哥?”
“……”
“他对高沛、对西军的任何一个人都比我对要好,他何曾看过我?!”
贺兰明月脚步顿了顿,皱着眉,被这句话扰乱了思绪但他仍按原计划做,背在身后的手朝宇文华做了个动作。那人心领神会,没说话,旁边一层一层传下去,一直传到了城墙上的弓箭手。
白羽箭全都架在了弦上,四面八方地对准了太极殿前的身影。
半晌僵持,贺兰明月继续踏出一步,高泓却突然惊叫道:“你别过来!你再过来一步徐辛便立刻没命——!”
“做你该做的事!”徐辛蓦地喊道,不顾已经见血执着地继续,“明月,不用管我,他不过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你做得很好,徐姨早想到你会光明正大地回来要一个说法……别以为他真能威胁你!”
“闭嘴,死到临头还敢——”
徐辛忽道:“明月,你是个好孩子……别恨我,也别怪自己。”
“徐姨你别……”
贺兰明月疾步向前,来不及开口,局势瞬息万变。
北庭曾经的军督原本不是等闲之辈,哪怕被失败者当成人质也绝不能任他摆布。徐辛忽然拧住高泓持刀的手腕不顾自己颈间划破一大条伤口,顷刻间衣裳红透了,她却握住刀反手便朝小腹插去!
“徐姨!——”
贺兰明月终究慢了一步。
刀刃入体的疼痛犹如在他身上重演,而他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待命的弓箭手已在宇文华一声哨响后数箭齐发——
避开要害,一枚羽箭穿透了高泓右肩,短匕落地,血涌如注。
徐辛颓然倒在一旁。
白玉台阶再次被鲜红铺满,高泓背靠太极殿紧闭的大门,看着血泊中的徐辛居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贺兰明月,你看你,又害死了一个爱你的人……你的四叔,你的徐姨……知道吗?所有和你父亲扯上关系的人最后都会因为他而死!”
不待想清楚这句话的意思,贺兰明月急急地捂住徐辛的伤口。他感觉徐辛还有脉搏,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还有救,快点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