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明月:“……是。”
“不该问的少问。”他软了口气说罢,自行走到绛霄亭中坐了,记起自己赌气跑出宫,随从没带,也无人替他斟茶倒水拿点心,顿时有点气馁地垮下肩膀。
他看向贺兰明月,那人守在亭外,握着剑的手一刻都不松懈,脊背笔直。这人身形极是好看,又在少年人最朝气蓬勃的年岁,即便脸色略微发白,并不似其他人那般跳脱,仍是非常赏心悦目。
“贺兰。”高景轻轻喊了一声。
他扭过头,朝高景扬起唇角:“殿下?”
那个笑既不客气也不过度亲密,正如他们现在的关系,认识不多久,可高景要他全身心地在自己这里。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举止都无比符合自己的心意,岁数相近,又仿佛很多事都能告诉他听,不怕他和别人一样。
想到这儿高景声音更柔和了:“你过来陪我坐坐。”
不是“孤”了,贺兰明月笑一声,道了“好”,当真就挨着他坐下。
他见高景额上有细汗,想来日头正盛,又有风,这样下去恐怕着凉。贺兰贴身放着一张汗巾,此时抽出来,递到高景面前:“殿下不嫌弃的话,擦擦汗吧。”
那汗巾是最朴素不过的样式,没有任何累赘的绣花,连锁边的线都普通得毫不起眼,换旁人拿来,高景看也不会看一眼。
可他对上贺兰明月一双浅色的眼睛,犹如琉璃光华,竟鬼迷心窍地接了过来。他按在额角,垂着头忽然道:“方才那孩子,是我的三弟。”
贺兰明月不言语,替他捧着汗巾,听高景继续说话。
“他那样子你也见过了,脑子不太行。四五岁才开始学说话,至今都尚未开蒙,昱儿在他这个年纪,已能提笔作文……母后躲起来不知道哭过多少场,父皇安慰她道,‘他既生在皇家,已是不知道多少人羡慕。这世道人人都要求取功名,晟儿如此,是天意,你也无需过于伤心,糊涂一世未尝就是错事。’
“我听了父皇这么说,明白他是安慰母后,可未必真的释怀。晟弟出生后,父皇来北殿的次数越来越少,看望昱弟的时候却变多。于是宫内起了些……不像话的流言,说他是嫌弃这个傻儿子了。连带着我……虽是长子,一直以来得到的只是苛责多,慈爱的时候总转瞬即逝,接着越发严格。
“昱弟同晟儿年岁相近,比较之下,我若是父皇,也自然更喜欢昱弟。只是晟儿……他什么也没做,平白无故被添油加醋许多……虽然可怜他,但每次见到他朝我走来,又会厌烦,却不能干脆地不理他。
“我不能……失德,但今天,我……我烦极了。贺兰,你明白么?”
单手撑在膝盖上,脊背微微弓着,比不上平日举手投足都华贵雍容,高景这时的模样更接近于一个随便的贵族少年。
或许当个普通少年会让他开心吗?贺兰明月心中掠过一丝疑问,而他很快打消了这念头,恭敬地答:“属下不是您,不懂您的烦恼,可您要说,属下便听着。”
高景看他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什么情感变了,轻笑一声后不再多言。
“是啊,你怎么可能懂。”他若有所思,“哪怕我并非当朝二皇子,天底下谁都不可能彻底明白另一个人……贺兰。”
“殿下?”
高景直起腰,看向他的眼神很深:“你想习字念书么?”
那一刻能有多短,只是生命中不值一提的某个瞬间,可它被镌刻在长河一般的数十载中,是吉光片羽,也是永恒的灿烂。
贺兰明月倏地站起身,不由分说单膝跪在高景面前:“请殿下教我!”
高景笑道:“好说,只要你听话。”
绛霄亭外秋风初起,这一年高景给了他第一个承诺。贺兰明月尚不知道,他的简单憧憬,在未来几年间从未遂愿过。
他陪高景在绛霄亭坐了半晌,回到北殿已经临近晚膳时分。
甫一跨进北殿的侧门,远处淡绿身影疾步跑来。离得近了才看清是阿芒,高景正要调笑她两句,阿芒面色不好,压低了声音:“殿下,您跑去哪儿了?!”
高景闻言收了轻佻:“怎么?”
“陛下来了!”阿芒说得严重无比,领着高景脚步加快,“还有豫王殿下和稷王殿下,说昨夜让你不开心了,今天补一次家宴……快去吧,殿下——”
她话音未落时高景已经意识到事情轻重,脚下走得更快了。贺兰明月在听见“豫王”二字时微微皱了眉,面前高景头也不回,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平复过快的心跳,跟在了高景身后。
北殿主宫是独孤皇后的居所,黄昏时已经点灯。因为皇帝临时前来,布置比昨日宴会时简陋些,也不可谓不富丽堂皇。
“你在这儿等着。”高景比了个手势,自己进了主殿。
贺兰明月望向他的背影,察觉到那明亮灯火照在面上时高景伸手挡了一下。
他思绪飘忽,突然记起高景对高昱的话:“夜里不出宫”还有那句“夜里不出北殿”,怎么看也不像宫规。前夜里的高景守在摇光阁见他喝了粥离开,他那时心烦意乱,观察不出什么端倪,可……
高景分明对夜晚有所顾忌。
正冥思苦想着妄图弄懂其中关节,身侧忽地传来一人话语:“小明月,想什么呢?”
他诧异地扭过头,却见是豫王。这日是家宴,他从宫外王府赶来,穿的衣裳比不上宴席与朝会盛大,却贴合身份。
贺兰慌忙行礼:“王爷,奴……”
“免。”豫王抬手打断他,见附近并无人注意,沉声道,“听说你今日陪着景儿去进学了,漱玉斋好玩么?”
贺兰明月诧异道:“这……好玩?”
豫王瞥他一眼,目光中尽是轻视:“摆正自己的位置,你只是高景的玩物。别对他有太大期待,这鹿死谁手嘛……少想些不切实际的事。”
贺兰明月低着头:“奴……不知道您的意思。”
“那当然最好。”豫王一笑,按住贺兰的肩膀,从远处看仿佛只是王爷体恤侍卫,“本王送你进宫前说的那些事,是让你讨高景欢心,除此之外,你不该有别的念头。”
“是。”贺兰明月道,掐紧了手心。
“每个月二十到方渚门内,本王会在那儿见你。不要让高景知道。”豫王言罢,轻轻拍了他几下,重又直起身。
他离去时,贺兰明月听见内中传来“参见豫王殿下”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回过了神。站在廊下,七月热浪未远,他却手脚冰凉僵硬。
这才是第二天而已,贺兰心道,地面影子拖长了,看得他头晕目眩。
殿内交谈声竟让他头痛欲裂,贺兰明月短暂丢失五感,眨了眨眼,再摊开手掌时,指甲留下的痕迹发白,不一会儿便消失了。
于是当在听见有人喊他“贺兰”时,明月抬起头,有一瞬间无措。
他看见了站在台阶下的慕容赟,朝他打了个手势喊他过去。贺兰明月四处望了一圈,他不是北殿外值守的侍卫,高景眼下分不开身,便立刻过去。
“贺兰!”慕容赟揽过他的肩膀,“没事吧,你脸色很难看。”
心中片刻安定,贺兰对他道:“赟哥,你为何……是王爷要你跟来的么?”
慕容赟道:“我让卫队长安排的,原本不该是今天……这都不重要,你还好么?听说二殿下脾性不好,他……”
“他对我还不错,赟哥莫要说这些了。”贺兰打断他,“何事?”
慕容赟挠了挠耳背:“这……也没有旁的事,只是想着日后相见时候少,便来看看你。方才你又人不人鬼不鬼的那样子,让赟哥担心。”
贺兰明月笑道:“只是走神而已。我护腕松了,赟哥不放心便替我绑一绑?”
慕容赟佯怒,骂他一句你这小子,却低头认真替他绑好护腕。一切做完,他才松了一口气:“此后多保重自己。”
“你说过的我都记得。”贺兰明月道,“只是有一件事……还想赟哥日后在宫外替我多查查,再想法子递消息进来。”
慕容赟恍然大悟道:“又是你父母的事?这可不是三日之工。”
贺兰明月道:“我都明白,此事兴许牵扯甚广,还望大哥既然答应了,就替我一查到底。不急,我也自有打算,赟哥得了空,再……”
远处,阿芒身影浮现,贺兰明月见她打了个手势,明白又有事情,只好急忙一推慕容赟:“那便这样,来日再会了。”
言罢不管许多,他走向阿芒,刚来得及唤一声“姑娘”,那女子背后走出两名魁梧护卫——服饰都与北殿中不一样——不由分说架住了他。
兀自疑惑,正殿走出一人,明黄衣裳,面容与高景有几分相似,不苟言笑,大步流星地前来,狠狠一脚踹在他肩上。
贺兰明月险些往后仰倒,护卫却牢牢地挟持他的手臂反剪到身后,在膝弯一个使力逼迫他跪下。电光石火,他突然明白了这人是谁。
九五之尊,登基二十余载功勋无数的当今皇帝。
只是他跪过无数次,却没有哪一次如同今日不情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