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明月甫见到元瑛,也有恍如隔世之感。
但他不动声色,端看元瑛与侍从入内。
元瑛立在第一步的位置朝高景行跪拜大礼,高景淡道:“元大人不必多礼,此番来得突然,还要多仰仗大人才行。”
装模作样的官腔让贺兰明月有点想笑,元瑛也愣住了,仰起头看高景的眼神有点古怪,似乎在诧异为什么高景公事公办。
等下一刻,他看清坐在高景右手边悠哉品茶的人时,诧异就变成了震惊——
“这……是贺兰侍卫、贺兰明月?你不是……”
后半句被他自行吞在喉咙里,没说出口为什么贺兰明月一个死了的人会出现,他分明记得当时高景有多伤心。
贺兰明月端着茶盏安然坐着:“驸马大人,久见了。”
元瑛似乎很意外他为何在高景面前仍是一副无礼模样,看高景并不责骂便没多问,得了一句“平身”后爬起来。他打了个手势,身侧的侍从端上为高景准备的羹汤:“这是臣为龙体安康备下的,请陛下稍后用膳。”
高景听元瑛继续说了些关于此间安排,衣袖掩面稍微打了个哈欠。
元瑛忙道:“陛下累了,那臣先行告退。但有一事,公主和臣的意思是驿馆毕竟简陋,希望您移驾舍下,不知您以为如何?”
“移驾的事稍后商量,朕不太方便四处走动。”
元瑛施了一礼:“臣明白了。公主明日在府邸为陛下接风洗尘,朱雀卫的冉云央冉大人也会前来。陛下信中提到信物一事,臣曾经设法传递给了冉大人这消息。明日相见,恐怕陛下要有所准备。”
其实他不知高景是否真的有那调兵信物,闻言高景笑了笑:“皇姐盛情难却,明日再会时朕把贺兰也带去,劳驾元大人告知。”
元瑛不明就里只得先行应下。
贺兰明月见了他态度,昔日郁结的一股子气莫名消散大半——他当高景待元瑛如当年待自己,是棋子,是各在其位各谋其政的走卒,任他需要时驱使。
现在正是需要元瑛的时候,他故意讨好、仗着妻弟的身份撒娇,在贺兰明月看来都没什么不可以。这就是高景的行事作风,能利用的一定不会放过,更何况现在如他自己所说“手段难免极端”。
然而他客气极了,与从前轻浮举动完全不同。
或许是大磨难改变了他么?
又或许他没再撒谎呢?贺兰明月不敢细想。
待到元瑛离开后,阿芒端着那碗羹不知该不该拿给高景,试了下温度,装着不经意道:“呀,元大人送来的羹汤都快凉了。”
贺兰明月起身:“我去四处看看如何,你把它喝了吧,也是大公子的一番好意。”
“明**与我同去,好么?”高景忽然问道。
“我去作甚?”
“装傻?”高景笑着反问,低头喝一口汤皱起了眉,“且不说旧事未了,这一路前来,到了平城算是已经成功大半。高乐君让冉云央去,一方面觉得事不宜迟,另一方面也是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他说一半,贺兰明月已然懂了另一半:“公主怕你虚张声势?”
“高乐君做事没有章法,帮我纯粹是她也看高泓不顺眼。但万一我出了丑,她不会惹祸上身还能嘲笑好几年,何乐而不为?”高景皱着眉把碗给阿芒示意不喝了,“这什么熬的?一股药味,早知道一口也不喝了。”
贺兰明月笑他虚伪:“大公子不是为你好么?”
“味道这么差,再好也无法消受。”高景撩他一眼,见贺兰表情揶揄道,“你不是要去四处看看?”
贺兰明月嘴角笑意更深,竟探身用那把马鞭抚了下高景侧脸:“赶我走?那这便去了。”
高景搓了两把被蹭了的地方,欲言又止。
翌日,高乐君设宴。
临行前元瑛的人又提醒了一次那信物,贺兰明月以为自己该给高景。但高景没要他的西军虎符,反而把另半块一并递过去让他好生保管。
公主府邸不及紫微城金碧辉煌大气磅礴,却也精致而玲珑。回廊下轻纱随风微动,院内仆从们手捧各类器物鱼贯出入,宴会准备严谨而有序。
府邸后院不在本次涉足的范围内,高景与一行人只走到建于池畔的正厅。高乐君异想天开,院子里直接人工挖凿出宽阔池塘种满红莲。还未至开放时节,一切竟然似曾相识,与当年元府的东院相差无几。
然而也只有红莲与当时相同。
再次见识皇族的宴会,贺兰明月经年在西北一切从简,走入那雕梁画栋的正厅时四面目光汇聚,他短暂有了片刻的格格不入之感。
可他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径直在安排好的位置上落座——旁边是高景,已经被提前安置好了,撑着下巴朝他挤了挤眼睛。
高乐君端庄坐于最上首,打量高景的眼神倨傲。
待到人都到齐,轻歌曼舞的侍女让周遭气氛全都松缓,高乐君突然道:“腿比我想的要严重多了。”
高景笑道:“多谢皇姐挂心,朕没事,慢慢总会恢复。”
高乐君语带讥讽:“听说骨伤可是要带一辈子的,等你的军队入紫微城还站不起来,这怎么办?那群贵族又要搬出祖制了,你没法复位,眼下这些挣扎功亏一篑,不心寒么?”
贺兰明月心中一跳,但高景不急不缓,道:“朕坏的是双腿不是脑子,谁拦路做掉谁便是。”
经过生死,又看过黄沙大雪的高景言语间已悄无声息脱掉了洛阳城中看不中用的之乎者也,所有的残忍都摆在了台面上。高乐君没料到许久不见,这弟弟居然言辞风格都变了,舌头差点打结:“这……谈何容易!”
“高氏本也不靠贵族坐江山。”高景面上笑容未散,话语越发冷了,“大宁好不容易南北一统,用国库养那些中饱私囊的蛀虫有什么好处,前朝怎么亡的皇姐记不得了?此次回洛阳顺利登位后,拦着朕的,都不过螳臂当车。”
歌舞忽然有些不合时宜,领头的舞女翩然止住,垂着颈子等公主的命令。
高乐君沉声道:“你母亲一脉的独孤氏当年扶持父皇即位,若他们也拦着你,是不是你也要把自己母亲囚禁一次?”
一个“也”字让高景蓦地收敛了笑容。
此言是指责皇帝亲政囚禁生母直到赵氏于冷宫饿死之事,高氏虽有胡族血统,传承的却是华夏文化,弑母乃大不孝。皇帝有如此劣迹,生前碍于他的功绩不敢妄加议论,身后被上谥号“孝武”对他岂非最大的讽刺。
高景道:“当年毕竟是当年,现在独孤氏日薄西山不成大器。朕要收拾谁,皇姐不是心知肚明么?”
高乐君沉吟片刻:“慕容询统领中书门下,高泓尚且让他三分,朝中慕容氏的爪牙更是撑起了半边天。你要撼动,可能没那么轻易。”
“事在人为,父皇未竟的心愿,我自会替他完成。”
两人僵持不下,元瑛手执酒盏打圆场道:“陛下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本该庆贺,公主何必说这些沉重的话题——来,臣先敬陛下一杯,祝陛下今次回洛阳马到成功!”
高景与高乐君对视,都默不作声地忍了这次不分胜负的吵架。
酒过三巡,贺兰明月始终被一束目光注视着,他看过去时与坐在另一侧最末端的男人对上了视线,情不自禁地微微蹙眉。
至此贺兰明月第一次见到冉云央。
那是个非常俊秀的男人,看不出年纪,有些女相,身侧放着两把长剑。虽着长袍广袖掩饰不住浑身的武人气息,偏偏露出来的皮肤又观之细腻,两相矛盾之下,一时让人挪不开视线,想一探究竟。
贺兰明月与他相望片刻起身离席,高景看了一眼,没挽留他。
不多时,那末席的男人也向高乐君抱了抱拳提剑出门去。他方出正厅,便在池塘边遇到了贺兰明月抱剑等候。
男人尚未开口,贺兰明月径直道:“先生看我好一会儿了,有何见教?”
“内中不方便说话。”男人开口,声线也十分文雅,有种儒生的知书达理,“在下冉云央,与阁下初见便有似曾相识之感,犹如故人归。不知可否请教姓名?”
原来他就是元瑛屡次提起的冉云央,看着倒讲道理,贺兰明月不敢怠慢还了一礼:“名字本不必过多在意,我姓贺兰。”
冉云央听闻微微笑了:“陇城贺兰氏一族英烈,大名如雷贯耳……想必小皇帝所指的‘信物’就与你有关。”
他们书信往来不多,内容贺兰明月都知道,此时听冉云央单刀直入便不和他虚与委蛇了:“是真是假只有推测,左右没听见定论,到底如何还不是冉大人自己说了算。”
冉云央道:“小皇帝身边的人像他,警惕,多疑。”
贺兰不当这是夸奖,抿着唇不语。
冉云央将他的两把剑放在池畔斜倚着,从腰间取出一个锦囊打开,倒出的物件躺在掌心。他神情极平常:“让他们选个好日子众目睽睽地见对比兵符有些尴尬,不如你我在此地就验证真假吧。”
“冉大人行事,倒是出乎意料。”贺兰明月道,也取出当时徐辛给自己的半边虎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