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锦衣卫,后来都被杨贺攥在了手里。
偌大朝堂成了一言堂。
慢慢的,皇帝也不再管朝政,终日在宫里种花遛狗,今天画丹青,明天是木匠,唯独不像个皇帝。
兴致来了,拉着杨贺看他种下的小花儿发芽,守着蛹里的蚕破茧而出,越发玩物丧志。
临到皇帝驾崩,季寰都没对他说过什么。
季寰突然说:“为何这般看着朕?”
杨贺猛的回过神,躬着身道:“奴才无状,一时失态——”
季寰笑了笑,说:“罢了,朕乏了,回宫去了。”
“奴才恭送陛下。”
他看着季寰离去,空气里还留着股子药味儿,想是在太后榻前侍疾,守了一整宿。
杨贺看着皇帝拨弄过的叶子,霜已经化了,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渗。
杨贺突然想到,既然太后关了季尧这么多年,为什么还会留他一条命?
皇帝仁慈心软,如果不是太后铁血手腕将其他皇子都除了,皇帝的皇位未必坐得安稳,如今只剩了个季尧。依皇帝心性,一旦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兄弟,在冷宫里过了这么多年,必定会善待于他。
太后不会让季尧活着,给皇帝留下隐患。
她要杀季尧。
杨贺伸手折下那片叶子,揉碎了,冷静地慢慢想,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季尧死了正好,不死——要是不死,不是季尧命大,就是谢家在这个时候已经注意到他了,保下了他。
季尧这些时日在他面前表现得滴水不漏,要真是后者,就连杨贺,都想真心夸上一句好,可真是好演技。
第10章
杨贺值了夜,让一道儿的小宦官都回去了,拎了个食盒又去了静心苑。
静心苑无人当差。
殿门闭着,偌大冷宫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凄清又阴森。杨贺见过很多在冷宫里发疯的女人,宫里一贯是捧高踩低,不知多少人受不住,活生生被寂寞逼疯了。
珍妃也疯了,后来好像还是自缢死的。
季尧幼时就和这么个疯女人朝夕相处,如今看着,竟也好好的,倒真是让人称奇。杨贺来过好几回了,每回来都会给季尧带点东西,不是吃的就是用着,他一来,季尧就巴巴地望着他,眼睛晶亮,藏不住的欢喜依赖似的,好像他养的一只小狗。
杨贺心里有些微妙,他将未来的皇帝,还是上辈子下令杀他的人当狗养,狗能养亲,喂过几回就冲人摇尾献宠,季尧当真会是一条听话的狗么?
不过,要是季尧真能听话,倒是省了许多功夫。
季尧屋子里亮了一盏灯,杨贺推门进去的时候放轻了脚步,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没有叫醒床上睡着的季尧。
杨贺站在床边,看着季尧,季尧今年大抵已有十三四岁了,只不过长期待在冷宫,才生得瘦瘦小小的,平白小了好几岁。
他闭着眼睛,畏寒似的,整个人都裹在被褥里,几绺头发落在颊边,透着股子不谙世事的天真稚气。
杨贺看了会儿,就见季尧动了动,睁开眼睛,迷瞪瞪地盯着他看,还未等杨贺说话,就露出个笑来,黏糊糊地叫:“杨小公公啊。”
杨贺垂下眼睛,温和地说:“惊扰殿下了,奴才给殿下送了些点心。”
“殿下接着睡吧,奴才先回去了。”
季尧睡意惺忪地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清醒似的,抓住杨贺的手,“哎,真的是公公啊——我还以为做梦呢。”
他的手热,暖烘烘的,杨贺下意识地想抽回去,忍了忍没动,微微俯下身,浅笑道:“殿下梦见奴才了?”
季尧点点头,有点儿委屈,道::“我梦见公公来看我了,公公可有好几天没来了。”
杨贺说:“这些时日内官监琐事繁杂,让殿下挂念了。”
季尧拢着被子坐直身,还攥着杨贺的手不放,咕哝道:“公公手怎么这么凉,”一边说着,把他的手往自己怀里揣,伸进衣襟里贴着热乎的胸膛,“这么冷,还这么晚,公公就不要辛苦地过来了。”
杨贺一怔,手指挨着少年赤裸紧致的皮肉,火烧似的,一股子热意从指尖刁钻又凶猛地蹿向四肢百骸,他皱了皱眉,要抽出来,“殿下,奴才手冷——”
话没说完,季尧索性跪坐起身,扯开被子将他整个儿都囫囵地裹住了,二人挨得近,目光平视着,一时都失了声。
杨贺上辈子权倾朝野时,没有人敢对他这么放肆,微末时,自然也不会有。被褥厚重,透着股子热意,隐约的,还能闻到少年人身上清淡的味道。
季尧的声音懒懒的,像黏糊的糖人,匠人学艺不精,手抖不成画,糖汁稀拉拉地挂着,藕断丝连,“不冷,我给你暖着就不冷啦。”
杨贺蹙了蹙眉,有些抗拒排斥,还有一点儿惊愕,目光深深地看着季尧。季尧眨了眨眼睛,神情坦荡地对他笑,虎牙尖尖,“是不是暖和多了。”
杨贺深深地吐出口气,微笑道:“是,多谢殿下体贴。”
他拿手拨开季尧乱了的头发,几根手指抚顺了季尧亵衣的衣领,垂着眼睛,神色柔和,“时辰不早了,殿下该休息了。”
季尧看着那截伶仃细瘦的手腕,有些眼热,他将虚虚拢着杨贺的肩膀的手臂收紧了,像个耍赖撒娇的孩子,“不想睡,睡醒公公就不见了。”
杨贺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细细的嗓音柔和绵软,失笑道:“殿下,不能撒娇。”
季尧哼哼唧唧的,“我不,公公身子好软,香的,我想抱着。”
杨贺说:“殿下说孩子话,宦官的身子哪有香的。”
季尧小狗似的闻他的脖子,“就是香的。”
一瞬间,杨贺浑身都绷紧了,声音也沉了几分,“殿下。”
季尧眯了眯眼睛,依依不舍地松开他,泄了劲儿委屈地跪坐腿上,“好嘛,公公走吧。”
杨贺有点儿厌烦又有些焦躁,面色却如常,说:奴才改日再来见殿下。”
季尧巴巴点头。
杨贺看了季尧一眼,慢慢退了出去,临到门口,就见季尧利落地爬下了床,说:“公公,我送送你。”
他看着杨贺笑,杨贺话在舌尖转了圈,没说,只听季尧说:“十天后是我生辰,我想和公公一起过,公公可以来这儿吗?我去找公公也可以。”
他怕杨贺不答应似的,揪着他的袖子,眼神露出渴望。
杨贺看着他,十天,十天后,太后已经驾崩了。
杀季尧的人过两日大概就要动手了。
杨贺对着季尧慢慢露出个笑容,说:“好啊。”
季尧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更大了,眉眼弯弯,松了手,说:“公公一路小心。”
杨贺点了头,又行了一礼,才慢慢转身出了冷宫,一句话也没有说。
季尧看不见杨贺的背影才动了动,风冷得像刀子,地上也凉,透骨髓一般,他毫无所觉,雀跃地像得了极欢喜的礼物。突然,他目光一凝,看见几步外,老嬷嬷皱着眉毛看他,一会儿又将目光投向关上的宫门,有些疑惑的样子。
季尧说:“嬷嬷怎么起来了?”
老嬷嬷是起夜时,无意听见声音才出来的,只见了个瘦弱的背影,隐约能见穿的是内侍衣裳。
老嬷嬷定了定神,语气里没什么起伏,颇有些指使的语气,说:“三更半夜殿下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季尧赤着脚走近她,笑盈盈地问,“嬷嬷刚刚看见了什么?”
老嬷嬷瞪着季尧,“殿下这话什么意思,老奴老眼昏花什么都没看见,莫不是殿下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季尧重复了一遍:“嬷嬷刚刚看见了什么?”
第11章
临到一个小小的关头,杨贺没心思再管季尧,甚至带了点儿冷眼旁观。要没出差错,季尧是死不了的。季尧活着,无非继续虚情假意,袖里藏着刀,在最合适的时候送出去。要是季尧死了,那可真是——可真是皆大欢喜。
杨贺冷静且冷酷地盘算着。
杨贺忙的分出心思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他一手按着眉心,一边问身边的小黄门,静心苑里可有发生什么?
杨贺重生已经有一段时日,身边也笼络了几个心腹,没人能在宫里单打独斗,杨贺深谙此道。
小黄门说,没有,前两天好像有个静心苑有个老嬷嬷起夜,摔了,一头扎进井里淹死了。
杨贺哦了声,一个老宫人的死,提不起他的兴致,他说,别的没了?
小黄门摇了摇头。
杨贺屈指敲了敲桌子,没再多说什么。
过了两日,太后薨,宫中钟声长响,满城皆悲。
那几日天气不好,终日阴沉沉的,北风刺骨,小雨像绵密的针尖儿,打在身上都能生疼,整个宫闱都仿佛消了声,肃穆寂静。
锦衣卫闯入内官监的时候,康平还在屋中小憩,为首的锦衣卫年轻挺拔,凛冽地像一把出鞘的刀,冷冷地说:“锦衣卫办案,内官监康平何在!”
杨贺站在檐下,看着那个年轻锦衣卫的面容,锦衣卫百户萧百年。上辈子,他一手将他从一个小小的百户提拔成了指挥使。
萧百年一直很听话。
没成想,最后萧百年带着整个锦衣卫背叛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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