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声,看着杨贺,好整以暇地说:“我倒是很奇怪,公公为什么露出这幅表情?”
“公公十几岁就能眼也不眨地杀人沉尸,这一路走来,手中的人命沾的不比我少,”季尧拿掌心的紫檀木轻轻敲着手心,“公公并非什么心慈手软,仁善忠良之人,为什么——”
他停了停,直直地盯着杨贺的眼睛,“独独对皇兄就分外心软?”
少年人有一双漂亮漆黑的眼睛,看着杨贺时攻击性极强,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剥出那颗心脏好好地盘问一番。
杨贺心头颤了颤,袖中的手攥紧,面上神色不改,淡淡道:“你又为什么要对皇上动手?他拿你当亲弟弟,对你不薄。”
季尧说:“亲弟弟……”
“是啊,皇兄对我很好,”季尧恍了恍神,怔怔地看着杨贺,“他就像个真正的哥哥一样,疼我,待我好。”
“公公问我为什么 ?”
季尧垂下眼睛,苦笑说:“要是我能选择,你以为我愿意谋害皇兄?”
杨贺看着季尧,没有说话。
季尧抬起头,少年人眼睛微微泛红,别开脸,低低地说:“我没的选择,我不过外祖父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傀儡,他们要做什么又岂会真的事事都告诉我?”
“公公,杨督公,”季尧看着杨贺,说:“从小到大,没有人像皇兄一样毫无目的的对我好,如果真的可以,我也不想害他。”
杨贺看着少年人通红的眼眶,愣了愣,突然就见季尧对他一笑,慢悠悠地说:“公公是不是想听到我这么说?”
季尧嗤笑道:“公公,别装了。”
“你我都不是好人,何必在这悲天悯人。”
杨贺气得胸口起伏,怒道:“你!”
“我怎么?”季尧突然凑近,抓着杨贺的手臂将人扯近了,他本就高,坐在桌子上越发显得凌人,居高临下俯视着杨贺,步步紧逼道:“公公若真的担心皇兄,大可告诉他,他这是中毒,中的是能要他命让他死的毒药, 何必瞒着他,瞒着这满朝文武!”
“陛下中毒一事一旦泄露了出去,必然朝野动荡,举国难安!”杨贺抬起脸,冷冷道。
季尧啧了声,“好高风亮节,好讲大义。”
“公公是怕世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得知皇兄病情,趁机群起而攻之吧。”季尧哂笑一声,他抬手捻了捻杨贺薄薄的耳垂,黏糊道:“咱俩多熟啊,就不必说那那些违心话了。”
杨贺心底藏着的事被他轻飘飘地揭了出来,仿佛赤裸裸地在嘲笑他的伪善,还有那点微不足道,本不该有的怜悯。
杨贺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季尧。
季尧说:“公公,你扪心自问,皇兄出事,你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吧。”
“皇兄子嗣单薄,你便是能力压朝臣,却找不出一个能名正言顺扶上帝位保住你煊赫权势的……”季尧突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笑吟吟地说:“我除外。”
“只有我,或许可用。”
季尧看着杨贺抿紧的嘴唇,凑近了,一口咬住他的嘴唇,舔了舔,低声说:“公公,我说的对不对?”
杨贺却捏住了季尧的下巴,堪堪退开,抽回手拿拇指擦了擦自己的嘴唇,说:“那又如何?”
“季尧,你这个人,”杨贺顿了顿,“至今为止,当真有过一句真话么?”
季尧一怔,一言不发地盯着杨贺。
杨贺不闪不避地和他对视。
季尧猛的捏紧手里的紫檀木,狠狠扔了出去,脸色变冷,“杨贺,够了吧。”
“你屡屡因为皇兄和我过不去,为什么?”季尧说:“爱你的是我,护着你的是我,以后会一直陪着你的也是我。”
“你以为皇兄能一直容你?”季尧冷笑道:“你真当他是傻子?来日世家扫定,你大权独揽,皇兄当真会一直觉得你是他的左膀右臂,你是他可亲可信的贺之?”
“不过一个太傅,皇兄就能疑你,他能保你长久?别做梦了!”
杨贺呼吸一顿,反唇相讥:“敢情殿下弑君是为我?篡夺帝位也是为我?可笑!”
季尧却一下子又变得平静了,甚至勾了勾嘴角,坦诚道:“没错,我是为我自己。”
“我皇兄命好,什么都有他母后给他挣,我只能自己抢自己骗了嘛,”季尧说,“宫里就是这样,我要是不想争不想抢,早和我母妃一起疯了。”
季尧道:“皇兄很好,对我也好,可我就要因为他对我的好痛哭流涕,感激涕零?乖乖地听之任之?公公说,有这样的道理吗?”他问得好乖,好像个天真的少年,杨贺沉默半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季尧自桌子上跳了下来,看着杨贺,抬手摸了摸他苍白的脸颊,轻声哄道:“好啦,至少我对公公说的话是真的。”
“我说过,我会永远喜欢公公,”他低下头亲杨贺的嘴唇。他一靠近,杨贺浑身僵住,心尖儿不自觉地发起颤,凉意蔓向四肢百骸,如冰冷的潮水一般。季尧亲昵地捏了捏他凉凉的手指,说:“公公,这天底下,只有你不要怕我,你明明知道,我最听你的话了。”
杨贺越过季尧的肩膀,怔怔地看着窗外,窗子未关,暴雨簌簌地闯了进来,淋得一片潮湿阴暗,仿佛见不得光。
恍惚之中,杨贺听季尧说,“杨贺,我窃国篡位,你弄权祸国,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也不比谁干净,他日遗臭万年,咱们也是要一起的,一辈子都分不开。”
第53章
杨贺想,他确实不是好人。
只是梦里总梦见季寰对他说,连你也骗我。
上一世季寰的面容和这一世渐渐重合,变成一张瘦削苍白的脸,伤心又怨恨地看着他,看久了,杨贺心中竟变得波澜不惊。
其实季尧说的没错,他卑劣自私,那点子悲悯根本微不足道。
季寰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把玩了那些紫檀木太久,毒已浸入肺腑,此前一直潜而不发,如今一朝发作,太医只能拖延,根本配不出解药。
季寰早晚要死的。
季寰起初还能强撑着上朝,后来在金殿龙椅上当众吐血昏厥了过去,朝野哗然。
他不过而立之年,尚年轻,不曾立储君,如今一倒,朝中上下开始议论纷纷,有意让季寰先立太子。季寰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两个皇子,大皇子正当六岁,生母原是季寰为太子时府上伺候的宫人,还有一个就是戚贵妃的小皇子,不过三岁。大皇子背后无人,小皇子又年幼,更同戚家有关。立储一事,朝中争执不休。
不知为何,季寰却迟迟没有做决定。
南燕天气慢慢地凉了,季寰这一日精神尚好,召了小贵人伴驾。
他将杨贺屏退了,单独留了小贵人,二人在殿内说话。杨贺站在门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碧蓝的苍穹,颇有几分秋意将来的征兆。
谢家坐不住了。这两日,朝中突然出现了立季尧为储的声音,说无论是大皇子还是小皇子,都太过年幼,难当重任云云,季尧则表现的很惶恐。
季寰依旧一言不发,不知怎的,杨贺却从中嗅出了几分压抑和冷眼旁观的味道。
他和季寰两世君臣,他太了解季寰了。
上辈子,季寰是病故的。临驾崩前几年,朝中大事皆有杨贺一手掌控,他堵住了季寰的耳朵,蒙了他的眼睛,季寰所见,是朗朗太平盛世,在杨贺的有意纵容和蛊惑下,终日越发不思朝政。
直到季寰快死的时候,梦才碎了。
难道季寰这么快就察觉到了什么吗?
突然,殿里猛地响起一声物件砸地声,杨贺皱了皱眉毛,叫了句:“陛下?”
只听殿里季寰用力地咳嗽了几声,“杨贺,进来”。
杨贺推门进去的时候,就见菀菀伏在地上,身子颤抖,脸色煞白眼里也含了泪水,不住地磕头。满地都是散落的“问瑶台”的亭台楼阁,一幢幢,一栋栋,七零八落。
杨贺当即止住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季寰咳的脸颊通红,恼怒地拂了袖,指着小贵人,说:“恃宠而骄,仗着朕宠你目无尊卑,毁朕心爱之物,”他闭着眼睛缓了缓,对杨贺接着说:“让人把她押下去,罚入浣衣局。”
杨贺脸上露出几分惊讶,不过须臾,就应了声是。
小贵人呜咽地叫着陛下,一边着去抱季寰的腿,季寰看了她一眼,却退开了,只说:“押下去,朕不想再见到她。”
过了许久,内侍将她带走了,杨贺奉上一杯热茶给季寰,季寰余怒未消,将茶杯重重地拍在桌上。
杨贺说:“陛下息怒,别伤了身子。”
季寰轻轻吐出口气,看着满地的楼阁,说:“枉朕这般疼她……”
杨贺蹲下身,将散落的紫檀木楼宇捡了起来,问道:“陛下,这是?”
季寰说:“不必捡了。”
杨贺动作一顿,抬起头,跪坐在地上看着季寰,眼神温驯又柔和,“陛下消消气,这些东西只消费些时间,还能搭回去。”
他声音缓慢,字字清晰,能抚平人心绪。季寰垂下眼睛,看着杨贺,不知怎的,杨贺竟觉得季寰这双眼睛和季尧有几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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