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三师兄与我总是不大亲厚,若是能借助这么个契机同他亲近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好。”
等了许久,他低低的声音方在我耳边响起。
我涨大了胆子,抱怨道:“师兄,我以前都不敢这样抱你呢。”
阿娘的怀抱香香软软,可我不是小孩子了,再不能蒙头扎进阿娘怀里。
我爹偶尔想起来他有个整日不求上进的儿子,将我从二师兄膝上扒拉下来,捏着我的鼻尖训斥道:“又撒娇,你自己说说,要长到几岁才会成熟些?”
我闭起眼睛装听不见,倾身埋进他衣襟里,小声道:“爹爹,我睡着了噢。”
二师兄走得早,那年我刚满七岁,伤心不过几个月,又叫我爹丢到了三师兄身边。我抓着他的衣摆,倘若是二师兄,必然心领神会地牵住我。
而三师兄甚么都不会做,我何时松手,他便何时开始教我出剑。
唉。
我叹了口气:“可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呀。”
这是实话,他有一副好相貌,踏进翠逢山第一日便被我撞见了,我飞快地溜去找新入门弟子的登记名册,记下了李雁行三个字。
我从他臂弯里退出来,望见了一双通红的耳垂。
我也笑:“师兄,你要去还食盒吗?”
三师兄微微颔首,神色依旧飘忽。
“走啦,”我牵住他干冷的手掌,“我也出去走走,消食。”
25.
凌霄山庄层楼叠榭,未走到后厨,半路便有机灵的仆从接过了我手中提着的食盒。
这一路走过来,我发觉自己对三师兄又有了新的认知。
他似乎并非是性子冷淡,而是脸皮格外地薄。
我伸出了手,他只好勉为其难地牵住我,廊下灯笼里的火光一照,那对耳朵宛如生来就是浅红色的。
“小师弟,回房罢。”三师兄转过脸道。
我抬头一看,方才忙着胡思乱想,竟一路无话地走回了院子里。
房里漆黑一片,谢陵必定是被那群讨厌鬼缠得无从脱身,还得一会儿才能放他回来。
我注意到,三师兄微红的耳根渐渐褪了色。
真是遗憾。
我踟蹰了一瞬,说:“师兄,你家中是不是有一个弟弟?”
他摇摇头,轻声纠正道:“是表弟。”
表弟也好堂弟也罢,想必他与那个劳什子表弟的关系一定泛泛可陈,连一声弟弟都要下意识地澄清一番。
进了剑宗便是新生,爹爹从不提几个师兄的前尘往事,但我却从其他师兄弟七嘴八舌的杂谈中听闻过一些琐碎旧事。
三师兄自小寄居于舅舅家,比起二师兄和四师兄,也不算无亲无故。
可他的那对舅舅舅母一次也没踏进过剑宗的门槛。
离剑宗最近的一回,也是唯一的一回,还是八年前三师兄拜入剑宗的那一日。
那对夫妇站在樟树下目送三师兄进门,而后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有眼无珠。
我隐约明白了他为人处事为何如此冷淡,明面上对谁都是不冷不热,也从不与师兄弟们私下玩闹。
就连我无缘无故过问他的家事,他的态度也一如既往地稀松平常。
或者说是冷漠更准确一些。
我胸中不知怎地忽然生出了几分难过之意。
三师兄垂头望见我不曾遮掩的神情,面容仍旧平静,眸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小师弟,怎么了?”
我更难过了。
腰间玄铁佩剑冰冷无匹,三师兄的佩剑是他自己赋的名,称之为太素。
所谓太素,是世上最为渺小的事物,孤零零存在于世间。
可太素同时亦为天地万物。
天地浩大,微尘渺渺,李雁行身处其间,始终孤身一人。
天边弯月莹白,将他衬得愈发冷寂。
“无事,师兄,你也早些歇息,”我压下胸中拼命作祟的念头,仰脸冲他笑了笑,“明早我来寻你一起用早膳,好不好?”
他眸光一动,点了点头。
第51章 回溯(四)
26.
第二日的早膳用得万分诡异。
凌霄山庄准备的吃食自然无可挑剔,甚至照顾到剑宗地处南边,特意做了甜口的菜式。
诡异的是席上的三个人。
不知谢陵昨夜何时回来的,我醒时他已然坐在了床榻边,偏着脑袋看我。
我:“……”
任谁一大早醒来看到床边有个人在盯着自己,都不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罢!
我沉默了一会:“陵哥,你盯着我看做甚么,怪吓人的。”
谢陵呆滞了一瞬方才清醒,不自然地别过脸,打马虎眼道:“阿雪,你醒了?”
“……”这难道需要再问一遍吗?
我怀疑谢陵是不是昨夜被人灌多了酒水,现下脑子还是糊糊涂涂的。
我屈膝凑过去,在他脸颊边嗅了嗅。
他却猛地往后一退,仿佛我是甚么毒蛇猛兽一般。
没有酒味呀。
我斜睨他一眼,自顾自翻身下床,往屏风后洗漱去了。
27.
说了要和三师兄一块儿吃饭,我高高兴兴地迈出门去,谢陵后脚就拉住了我的胳膊:“阿雪,你去哪里?”
“……”这人到底怎么了,又不是门外有追兵在等着,出个门也紧张兮兮的。我翻了个白眼,“去和三师兄吃早饭啊!”
谢陵的神情更怪异了:“你……你和李雁行?”
我拍开他的手臂,语重心长道:“三师兄人很好,我很喜欢他,陵哥,你没事莫要同他斗气了。”
谢陵沉默了。
四月方尽,临近仲夏,我端端地望见他的脸色,没由来地打了个寒噤。
……到底是哪里这么奇怪啊!
我不敢再看谢陵,一溜烟跑到三师兄房里,凳子还没坐热,谢陵也跟着进来了。
在我贫乏的记忆里,像今日这般师兄弟三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场景,至少要追溯到我七八岁的时候了。
总而言之,极其稀少。
谢陵是个竹杠托生的性子,在他看来大约是他与三师兄两人武功不相上下,日常针锋相对。
我向来不去拆穿他。
这个上下差得有点儿远,针锋相对也只是他一人竖起了浑身小刺。
图啥呢!
我埋头舀了一勺甜粥,借余光观察两个师兄的神情。
他俩看起来都挺正常的,甚至可以称之为和谐。
事儿当然不是出在三师兄身上。
谢陵竟然憋了一刻钟还没有主动挑事。
太不可思议了。
这样的平静继而持续了三四日,直到秦庄主亲自邀请的最后一个门派抵达凌霄山庄,住进了隔壁的抱玉院。
这个姗姗来迟的门派叫做百草门,顾名思义,是个聚集了天下医者的宝地。
当然,也不乏擅用毒者。
百草门如今是慕老门主的小儿子当家,慕门主与我爹年岁相仿,早早与青梅竹马的师妹成了婚,膝下唯有一女。
慕姐姐长我七岁,幼时跟着老门主来剑宗住过半年,为着替我娘调理身子,于我剑宗算是有恩的。
我也一直记着慕姐姐待我的亲厚,去年她应父母之命与七星岛少岛主成亲,我还随我爹一同去赴宴观礼了。
可惜那姓孟的少岛主实非良人,完婚不足三月便做了对不起慕姐姐的事。
好在百草门江湖地位深固,时刻能够替她撑腰。
故而慕姐姐搬回了母家,今日我才能在百草门一行人中重新见着她。
我乐呵呵地同她问好,没成想当晚抱玉院便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儿。
涉事人其一正是慕姐姐。
28.
我瘫在床上阖上了眼睛。
谢陵厚颜无耻地和我盖了同一床被褥,给出的缘由是近日愈发热了,一床被足够两人共用了。
我:“……”
你不是热得连被子都不愿盖了吗,为何隔一会就往我这边贴近一寸。
“师兄。”我又往里缩了缩,顽强抵抗道:“你再挤,我就快要掉下去了。”
“啊?是吗,那你离我近些,我搂着你,便不会掉下去了。”
?
谢陵,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了。
我索性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他,无声地宣布拒绝和他说话。
房里刚静下不足半柱香的功夫,墙外便传来一阵轰乱的拳脚声。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可谢陵好死不死睡在外侧,他自安如泰山,抬起手擒住了乱动的我。
“多半是百草门的家事,阿雪,你听只有打斗声,却无高声喊叫,想必人家也不愿叨扰到旁人。”
他说的也是。
我半坐在他腿上,想想看又准备爬回里侧。
“阿雪,”谢陵握着我的手指晃了晃,眼里露出星星点点的光,“你乖乖的,小声些,师兄带你去看看热闹好不好?”
我就知道他想去看热闹。
“好!”那我就满足他的要求!
29.
谢陵披了件黑衣,与浓沉如墨的夜色融为一体,带着我攀上屋顶,躲在了两道墙砖之间。
虽说入夏在即,夜风依旧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