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狐疑片刻,便听到有一乌衣金面的女子,骑着一匹银鞍黑马奔赴而来,闻声拜跪的女子们皆尊称她一声睢鸾长公主。睢鸾刚从战场荣归,正好赶上了一年一度的花朝节。花朝节历来只有国中女子才会过,堆金束银,献祭花神草神,求姻缘保太平。
许花朝听闻是自己生辰那日,便多了几分好奇,此时记忆朦胧,时空颠倒,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只是个梦境,因此挤在人群里也想去看看热闹。
睢鸾是旭国帝君的嫡妹,自幼文武双全,十二岁就开始跟着皇兄征战八方。此时她刚从战场浴血奋战回城,看到满城插满繁花嫩柳,丽锦华衣铺天盖地,想到那些马革裹尸,死无葬身之地的弟兄们,立刻翻身下马,手持两指宽的长剑跃然奔赴众女眷礼拜供奉的姑媱娘娘神像面前。
许花朝缩在人群里,大殿前万花围拱其中的神女雕像被睢鸾拦腰砍断,她一只脚踩在神像的断痕上,剑指高空道:“你们的安稳是千万万将士用命赚来的,与其供奉这些无情无义的神仙,还不如去那些亡魂的墓碑面前磕几个响头!”
女眷们素来知道睢鸾长公主的脾气,可她们自小娇生惯养,除了诗词歌赋便是琴棋书画,一生柔情似水,恨不得满心都装着脂粉与情思。她们并不想懂睢鸾怒从何来,此时虽然嘴上愧疚万分,心里却是万般的瞧不起这位倚仗权势,耀武扬威的长公主。
国之大难,疆域尸横遍野,而城中的富庶奢靡却从未减少分毫。睢鸾握紧了双剑,一双狭长清冷的眼睛扫过俯首百万的美姬,狠狠地策马而去。而她刚离开,身后被斩断的神像突然有一丝异常,神女的眼睫毛略略颤了颤,似乎发出一声轻笑。
许花朝从人群里看去,只扫到睢鸾面具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她看不清究竟是什么字,但是却看到了她一双悲戚的眼睛。这眼神冷冰冰的,带着无尽的哀愁与悲伤,让她想到了一个人。她揉揉脑袋,那抹红色的身影在长街小巷里徘徊,她想喊出她的名字,却怎么也张不开嘴,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
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背后爬起来,有人的指尖轻轻地划过她的耳畔。重新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个年轻女子,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颊,黝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眼神冷如鹰隼,唇色苍白地向她告别,“不要怪我,不要寻我,更不要等我。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会找到你,用余生还你的情意。”
睢鸾的眼泪悬而未落,含在眼眶里就像是憋着一口气,许花朝感觉眼角凉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流下了眼泪,她伸手去擦,才发现这眼泪并不是她的,而是躺在绣花帐里那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的。
她从那熟睡的女子身上爬起来,亲眼看着睢鸾重新穿着钢盔铁甲,佩戴的荷包泛出帝屋的香气。许花朝下意识低头自己的腰间,那绣着海棠花的荷包不正是霍轻瞳送给她的吗?
霍轻瞳,霍轻瞳是谁?她正想着,忽然就听到千万声呐喊声,将领和士兵们纷纷匍匐在地上,所有人的身体都有些颤抖,跪倒在一个无底洞的周围,含泪喊着“公主殿下”这四个字。
许花朝忽而感到一种心疼,她的躯体疼痛而沉重,如被重石击中,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场景。
四岁以前,她是同行犯人里最受宠溺的孩子,因为她生得粉嫩标致,奶娘也倾心护着她宠着她。后来娘亲和奶娘相继去世,又遭遇了一场瘟疫,云儿姐姐死了,香儿姐姐也死了,她护着妹妹,妹妹也唯有依赖她。
那一年她学会了徒手掐死活的野鸡,只为了获得一块干粮。可是当她把半块干粮分享给同伴的时候,同伴却把她压在地上,也夺走了另外半块粮食。她和沈绿饿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她明白了什么叫做现实的残酷,再也不给任何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她活在奶娘的保护伞下太久,又作为别人的保护罩太久,久到她已经习惯了待在原地,守着眼前的活路。邺城的三年让她恐惧,可她要保护阿绿,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害怕。可那些人就像是没有心肝,哪怕有人死在面前,都能坦然自若地从尸体上跨过去。
死人没有坟墓,他们的尸体会被扔到田地里,肥沃庄稼。
记得有一次,有个小贩偷偷给女儿立了个牌位,被官兵知道之后,那个人被关进了鬼冢服役,再也没出来。许花朝害怕这些人,却也不得不变得和他们越来越像,她越是努力的想保护自己,越是惧怕与旁人的接触。做不到去伤害去争夺,那唯一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将她和身边要保护的人关起来。
关在一个只有她能看到的牢笼里,这样就不会有人能伤害到她了。她有一万种说服自己的借口,拉着沈绿在自己划定的圈子里永远都不迈出一步。
但是,这样的坚不可摧的牢笼既保护着她,也日日夜夜都在折磨着她。
而现在,许花朝看着从无底洞里爬出来的尸将,她的脸色苍白阴森,身上只裹着薄薄一层被血浸得发黑的袍子,血红的瞳孔里涌动着无尽的戾气,可就是这样她还是勾起唇角,淡淡地俯视着满地惊恐的将士,道:“睢鸾成了,即刻出兵蠡国。”
众将士听到这句话纷纷振奋起来,仿佛这天地间,只有许花朝一人感觉到了睢鸾的绝望。她的灵魂已经被浸染得漆黑坚硬,睢鸾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只是用内心的绝望和执拗铸成的一具不死傀儡。
她心口猛地一疼,随即连着吐出几口鲜血,险些晕厥在地,她跪倒在睢鸾的身后,突然看到她朝着自己慢慢走过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你还是来了,你看我不是还活着么?”
活着?许花朝在意识消失的前一瞬,喉咙里翻滚着湿意,道:“这样活着,我宁愿你死。”
长辞终于唤醒了许花朝,他高兴地拍了把石墩,“师父,师父你快来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西山鬼穴里特有的阴风吹得许花朝耳畔轰鸣,她隐约听到一阵阵的熟悉喊声努力睁开眼,眼前是黑漆漆一片的石壁,有个男人正握着她的手腕,神情欢喜,招呼着一个发须斑白的老头过来。
她猛地起身,却因为头晕又重重地倒了回去,后脑勺撞到硬邦邦的石头顿时清醒了不少。
刚刚的是梦吗?许花朝抬起手看手指间并无血迹,她忍不住抱紧双臂,低声道:“好冷。”
老道士敲着拐杖走过来,瞥了眼许花朝,“死不了,她寿命还长着呢!”
长辞忍不住推搡老道士,“师父你又端架子,刚刚小棠没醒的时候你不是也很着急吗?”
许花朝躺在石板上,周身就像是遭受了一场洗涤,那句“这样活着,我宁愿你死。”不住地回荡在她的心里,良久她方才回过神来,好像突然也经历了一场生死,她侧过脑袋,冷静得让人担忧:“我给你的那本帛书呢?”
长辞听到许花朝说话,连忙起身道:“在在在,我师父正说要问你呢!”
老道士不等长辞把话说完,也不管许花朝到底恢复好了没,就厉声道:“你这本《青冥鬼经》是从哪来的?这可是酆都神界才有的宝物!你得了这样的宝贝却还落得如此田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信息量略大,写的心疼==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猜到啥,反正来日方长,从下一章开始花花就幡然悔悟,彻底进击了!突然有点替瞳瞳担心,不知道她是否能够承受的来233333333333
感谢一支半节,莫方抱緊我的地雷哟~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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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棋子:阎君您配不配?
到底是什么让自己落到这个田地?不是失察, 也不是愚鲁。
许花朝勉强坐起来, 她望向四周略微一想便知此地是西山鬼穴, 她下地走到洞口, 薄薄的鞋底踏过凹凸不平的地面,足下的每一粒石子都像是过往逃避的伤痛, 她素来只知道逼自己忍受,勒令自己忘记。逃避再逃避, 正如那些麻木不仁的邺城百姓。
有时候外壳太坚硬, 身体就会日益软弱, 直到有一天被自己的意志倦怠遗弃。
她站在鬼穴洞口,身后的长辞想上前询问, 却被老道士一把按住, “你让她自己想,想不明白刀架在脖子上也只是有力无心。”
老道士反复翻阅《青冥鬼经》,这本书当今世上多少修道之人想得到, 然而他现在得到了却练不了。青冥世界,唯有女子方能进入, 他和长辞皆为男子, 如何练得?可是这奇书既然是在许花朝的手里, 为何她却不学?要修大道,此为捷径所在啊。
“前辈,您认得此物?”许花朝如劫后重生,她蓦然转身,动作凌厉不卑不亢, “您既然能救我一命,必然是得道高人,此时邺城危机四伏,请您指点我。”她抬起头,目光含了些微闪烁,“我想去帮一个人。”
老道士退了几步,似乎并不想沾惹许花朝的事情,长辞见状忙跪在老道士的面前,“师父,小棠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您和许大人一共被冤枉入狱,如今许大人孤身在巴地受难,小棠是他唯一的女儿。如果她能帮您查明真相,那我们就不必再在这世间做飘零野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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