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阴阳两界的硝烟才刚刚升起,在绝望中苦苦挣扎的除了人还有神。
他这么想着,突然听到阐垒放下茶碗,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帐突然轻笑道:“装,继续装。”
长辞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发麻的手脚又僵了僵露出一个绝望的惊恐表情,只听脚步声慢慢经过自己的身边,从桌子后面拐出来一个女子,红衣如烈火,不无顺应道:“这一场定输赢,看她想不想活。”
“我看到你把她推了下去?”阐垒目光冷冷地盯着孟婆娑,颇为嘲讽:“毕竟是熟识,何必多此一举呢?”
孟婆娑噙起一抹笑,低低地道:“她活着,我便是死。不如我助她一程。”
长辞觉察他们说话间有些门道,忙没声离开,想起昨夜见面的场景,冷汗倒挂。原来孟婆娑是真的投靠了阐垒?那她会不会看出许花朝有诈?出卖她?长辞想着忽然怕了起来,他脑中一片混沌,分不清真真假假,这一切像是身处幻境,虚虚实实无可琢磨。
他正躲在暗处思索,忽而见孟婆娑自大帐出来,辗转去了梵梨谷。长辞动用了自己所有的阵法,以人力追踪着孟婆娑,到了梵梨谷已经跟的筋疲力竭。他喘息间就听到孟婆娑随手招了两个酆都小鬼问了几句,那小鬼怯怯道:“钟大人正在强攻轮回台,如今兵力不足,正待大人支援……”
它的话没说完就被孟婆娑捏碎了魂魄,吓得长辞连忙躲得更深了些,另一小鬼也吓得瘫软在地,孟婆娑直接问:“阎君在哪?”
“不……不知……”它额头的汗珠子抖如落雹,身上的兵器也跟着咣咣当当地颤,小鬼脸色青白,嘴巴都被咬的深红,“阎君半路就失踪了……大人……不信可以去查……”说着磕头如捣蒜地哭泣,“大人饶命啊!”
这小鬼可怜,孟婆娑自然没有留下活口,她扬长一笑,声音绵长而清远:“我自然知道她失踪了,最好永远失踪才遂我愿呢。”
长辞闻言隐隐担忧,原来孟婆娑说的被推之人竟是霍轻瞳?梵梨谷状如勺形,易守难攻,现在钟馗残兵若将被困歧途,外面崔珏白檀檀被伏,孟婆娑反叛,可还有其他人能帮她们?
他暗暗退后,四处打量,只觉得这谷中灵气浩荡,连他途中划伤的几道伤痕也不知不觉中痊愈,瞬间大喜,只望霍轻瞳还没有出事,忙不迭地站起身奔向来时途径的一处村庄。
此时,霍轻瞳身处深涧,她每走一步,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就越发真实,最挥之不去的那场画面就是昨夜看到在海棠下的许花朝,神态触感都像真的一样。这样的幻境从她掉落这里就源源不断的出现,比鬼冢魇鬼的阵法还要古怪,但基调却是轻柔的,像是有只纤细温柔的手,一瓣一瓣地剖开她的骨肉,她的心,将什么东西慢慢填进去。
霍轻瞳觉得,她的脑袋快炸了。她来不及深思这里的缘故,身体像折了翼的秋蝉,不受控制地一拐一拐地朝着那颗砰砰直跳的心脏爬去,直觉告诉她,那颗心里有自己一直求而不得的秘密。
也许,有了那颗心,她就能懂得许花朝眼里若有似无的悲凉,她一直想竭力想表达却又说不口的隐秘过往。
霍轻瞳的手臂使劲往前探,她竭力够了够,最终绝望地在地上狠命捶了捶,尘土消失在悬崖的半空,那深处是黑暗是冰冷的未知。她毫无防备掉入涧中的时候,腿被石棱穿透,此刻半条腿已经疼得麻木到爬不起来。
那颗心脏奇异地生长在植株的绿苞中,倒悬在半空,像花蕾似的汲取着来自根部源源不绝的灵气精华,霍轻瞳抓住眼前一切可以抓住的草木拼命往前爬,大半身子都已经悬在半空还是够不着分毫。她不知道为何这个山涧会散去她的法力,也无力去思考掉下山涧之前她看到的那个人。此时,她潜意识里呼唤的,想迫切要的,只是拿到眼前的生机蓬勃。
“啊,差一点……”霍轻瞳有些绝望地往前挪,额头上的汗珠滑下来涩得眼睛发红疼痛,她忽然想到一个东西,忙从腰间拔出颉兽尺,喘息着嘱咐道:“靠你了……”
颉兽尺从她的指尖曲腹而飞离,柔软的身线化作名人高士笔下的遒劲比划,一撇一捺疾如闪电,眨眼睛就完成了从这端奔赴一线渊之间的路程,可霍轻瞳还没来得及欢喜,那牵扯着柔条茂叶的心脏就被什么东西轻轻托走,就像是点上眉心的一点朱砂。
她几乎毫无防备,就看到心脏落在了一个近乎四五岁婴孩的通身红绿的怪异女子手里,她的腿像是长在地面的根,却能来去自如,手是两三片叶子簇成的假象,齐脖子以上才是被绿萼托起的人头,她嘴唇和瞳色全是绿的,在这阴沉的树荫下更显得森森凄冷。
霍轻瞳几乎是看到她同时就想起了她的名字,即刻撑着颉兽尺从地上坐了起来,以一种全神贯注迎敌的姿态观望着魇鬼,可看着看着,却觉得手心碰过心脏的部位麻麻的,脑海里像是路过一抹浮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某个坚硬部位。
“原来你就是酆都的霍轻瞳。”魇鬼一手叉腰一手将那颗心脏当做玩意儿在指尖旋转,很不把霍轻瞳放在眼里似的,笑道:“你坏了我的好事,我本该趁机杀了你。可比起一刀解决了你,我和你宁愿让你看看这个。”
她的“手”慢慢张来,里面的露珠聚拢成一颗拳头大的水球,里面是许花朝率领鬼兵一路踩着百姓尸体赶往梵梨谷的身影,她的眉眼在杀戮和血泊中略显憔悴,可举手投足间却是毫不留情的快意。
“怎么样?被心爱的人背叛的滋味好受吗?”魇鬼背过手,人模人样地旋转在霍轻瞳的身侧,她轻轻地揽住霍轻瞳的肩膀,如诅咒般喃喃道:“生气,恼怒,让你心里那些痛苦,挣扎统统都跑出来,为我……所用。”她的动作如猛虎迅猛,原本青翠的嫩叶突然蜷缩成卷,变成深红的带有毛刺的锥状抵上霍轻瞳的脖颈。
霍轻瞳感觉自己周围像是有烈火燃烧,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魇鬼这一圈一圈的走,已经用自己的身躯幻化的藤蔓将她捆绑起来,她定定地看着周身的枝叶如青蛇般缠绕过来,忽然问道,“你怎么会有法力?”
魇鬼哈哈大笑起来,她跟了霍轻瞳已久,自然将她的底细打听的一清二楚,看她这么在意这颗肉球,想必……她微微眯眼,有一瞬间的得意,“傻子,你以为你失去法力是因为这山涧?呵,这东西才是抑制你法力的罪魁祸首。”
霍轻瞳惊异地看着那颗心脏,眼前闪过一丝晶光,忽然有什么东西击中她,那心脏依旧躺在魇鬼的手里跳动,明明血淋淋的有些恶心,可她看着却异常亲切,目光所及,在她的视线里,那心脏忽然慢慢呈现老态,颓然失去了蓬勃的气息。
她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抽离,只一瞬间就断了她的意识,只剩下驱壳还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像是……正在发呆。
“你想要这个啊?”魇鬼自以为看出了霍轻瞳的心思,她促狭地扭过身挡住它,捏住它,直到手指缝里沁出暗红的血水,才道:“早知道这还阳涧里藏了宝贝,没想到竟然是这东西。”她信手抛起,落下,抛起,落下,慢悠悠地说,“你许诺我一样东西,我便将这个还给你。”
霍轻瞳怔怔地坐着,看似警惕地望着魇鬼。
魇鬼轻蔑地透过枝蔓的空隙去看霍轻瞳,她已经是天地间不死不灭的精灵,纵然擅自欺骗人魂罪无可恕,却也不会有比死更可怕的结局。霍轻瞳现在法力全失,毫无还手之力,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她不欺凌弱小,还和她好声好气地做交易,这个买卖很划算,不是吗?
魇鬼见霍轻瞳毫无反应,心里怒火阎罗王所谓的“威严”,却主动道破:“我要你的阎罗印。”她瞅着霍轻瞳还是那副万事不在意的颓然状态,随即又补充道:“你放心,我对你那个破位子没什么欲望。”她忽然眸子一暗,低低地说:“我只是想求个了结罢了。”
其实,霍轻瞳并没有随身将印鉴带在身上,此时不说话也全然是被不知名的力量束缚不能说话。魇鬼见她黯然垂首,却自顾自地说起毫无关系的话,“我本也是个寻常女子,只跌足掉入鬼冢被妖草侵占了身体才想尽办法生存。鬼冢那个地方,强大一点点,生得希望就大一点点。我不想死。凡人魂魄里的怨恨能让我的法力变强,我就让他们去彼此背叛,去怨恨,去获取那些力量。你也看到那些镜子,也看到九妄之道,其实只要心志略坚,就可以离开幻境。可那些人却都不愿意离开,这不能怪我。”
“他们自己选的路,我没有逼。”魇鬼神色哀伤,似乎那些背叛梦境并没有如旁人揣测般,让她在冰冷绵长的永生里获得安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有的人改命,有的人逃命,有的人不信命,有的人认命,可这些人终归是实实在在活着的,有自己的悲恸与欢喜,过去与将来。我活着,这数百年来忙碌而殚尽竭力,却像死了一般。
霍轻瞳慢慢恢复一点点意识,她能感觉到有东西在身下破壳而出,暖暖的,痒痒的。她想开口劝说魇鬼,却无能为力,眼皮子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又紧紧闭住。沉甸甸的记忆夹杂着某种特别的光彩,朝她袭来,欲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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