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剑鞘的花纹,和萧漱华的桂殿秋竟然如出一辙!
他脑子里好像灵光乍现,又好像是期待已久地飞过一串字,是他特意从小书摊上找来的千机楼出的小书册。
“抱朴子,俗姓孟,佩剑玉楼春,辟尘门弃徒,擅使辟尘十九剑,挚友守真君,好穿白衣,当今江湖第六。”
——是他吗?这个人就是孟无悲?就是真正的孟郎?
孟浪满目惊愣,直在原地立了半天,惹得路人偷眼看他也浑然不觉。
师父是不是在找孟无悲?他们吵架了吗?还是不慎失散了?
孟无悲为什么来这里?他也在找师父吗?那我是不是应该主动追上去,把孟无悲领去同悲山?
可是他真的是孟无悲吗?会不会只是某个迷恋师父或者孟无悲的江湖人?
挚友守真君...?他们是挚友吗?
...是什么程度的挚友呢?
孟浪生平最恨自己婆婆妈妈的毛病,可他永远克制不住这些念头,等他再次回过神来,白衣人已经全然不见了身影。这下无论他是不是孟无悲,他都追不上了。
孟浪感到一阵难言的羞耻,不仅仅是为自己拖泥带水的性格,更因为他突然想到,如果那样孤高清绝的白衣人正是孟无悲,那么他这个“孟浪”,又究竟算是什么东西?
赝品吗?
他扯着嘴,试图抿出一个笑。
可他何德何能,能模仿出那位万分之一的高绝?
难怪萧漱华对他视若草芥,无论是比之萧漱华,还是比之孟无悲,甚至是比之天赋卓绝的萧同悲,他都毋庸置疑地形同草芥。
孟浪撑起一抹笑,抱着他的画,快步地向同悲山走去。
无论如何,下次能再见到此人的话,追问一下是否是孟无悲就好了。
如果他当真是孟无悲,师父应当会很开心,能离这人这么近罢。
孟无悲一路跋山涉水,白衣带尘,总算赶在天黑之前进了华都城门。
华都毕竟是国都,连毗邻的简都都繁华无匹,何况是华都这样寸土寸金的地界,即便入了夜也是张灯结彩,仿佛一片世俗之外的不夜天地。
他踩着金雕玉砌的长阶,整个人仿若一道不期而遇的朔风,毫不拐弯地杀进了群英荟萃的聚贤楼。
实则聚贤楼的大多人还都留恋华都的繁荣,此刻尚未散尽,封沉善也照顾妥善,毫无送客之意。
孟无悲出现在封沉善面前时,便似一道葱郁的覆着凛冽霜雪的松,他实在生得高,连封沉善也要微微抬颔才能看见他全貌。
“抱朴子?意外之喜啊。”封沉善拈着一只玉杯,神情平淡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他对孟无悲的确看好,但此子远不如萧漱华带给他的惊艳,因此时至今日,封沉善也只觉得他算得上无功无过而已。
他原先便宴请了孟无悲,只是封家子弟跑断腿也没能找到这位销声匿迹了两月有余的抱朴子,他也只当是萧漱华和孟无悲生了嫌隙,孟无悲自觉不宜出面。
封沉善确切地记得萧漱华的长相,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实在令人毕生难忘,但孟无悲从来低调,只是缀在萧漱华身侧,半点不引人留意。今天还是孟无悲第一次和他单独会面,封沉善不合时宜地比较起两人的长相,忽然觉得萧漱华虽昳丽非常,却也阴柔过分,而孟无悲则更清绝,眉眼间自有一番剥离凡尘的傲气,比之萧漱华又多余几分清冷,倒像是被辟尘门和萧漱华保护得太好,才能长成这样不知人情疾苦的冷淡。
倒也不愧是挚友了。
孟无悲没有理他的客套话,只是注视着封沉善的眼眸,开诚布公地开口道:“宋前辈走了。”
☆、85
孟无悲并没有说是哪个“宋前辈”,但封沉善还是骤时了悟,原本淡然的面容陡然一变,先前从容自在的神情也立时荡然无存。
江湖上每一天都有人死去,前十榜上也常常不着痕迹地变动,但当武功、地位、声望到达宋明昀那样的境界,单是受伤就足够千万人引颈好奇,何况是死?
封沉善有些猜到孟无悲现身的原因了——毕竟宋明昀最后一次出现,是被萧漱华打成重伤,之后便被带回宋家,杳无音讯。
“宋弟啊...”封沉善叹息着摇摇头,主动打破沉默,他年岁渐高,近几年都给人以慈眉善目的印象,此时也依然低眉垂目,好似真的在为宋明昀扼腕一般。
孟无悲声色不动,静静等着封沉善的后话,但封沉善只是叹出这一声,随后便抬起脸来:“宋家人...”
孟无悲道:“还在路上。”
封沉善双眼微眯,对他的动机彻底了然于心。
“抱朴子这是何意?宋家还未送来讣告,抱朴子却比自家人还要上心?”封沉善冷冷地剜他一眼,“若是要替那妖人说话,老夫还是奉劝抱朴子不必徒劳了。”
孟无悲未做辩解,只是沉默半晌,道:“贫道...贫道是来请教前辈,那日,当真是萧漱华重伤了宋前辈?”
封沉善语顿片刻,一个“是”稳稳地停在他唇边,将出未出。
实则宋家和萧漱华对峙那天,他也还未赶至华都,只是料想萧漱华能够全身而退,加之宋家人放出的口风,所有人都默认了宋明昀的重伤是来自下落不明的萧漱华——他对萧漱华印象不好不坏,既不认为这人下不了杀手,也不认为他会无故嗜杀,可孟无悲却大不相同,即便孟无悲顶着辟尘门弃徒的臭名,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的修养。
孟无悲和他的师父如出一辙,迂腐、刻板、正直,这种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卷入各种事端,又总能莫名其妙地全身而退。
封沉善瞑目沉思了一阵,最终还是摇头道:“老夫不知。”
孟无悲果然两眼一亮,好像只因这一句话,夜以继日不辞辛劳的奔波都成了值得。
“但是,一旦宋家的讣告送到,所有人都会默认是萧漱华下的手。”封沉善侧头看他,似乎在叹惋这对挚友的造化,“抱朴子,这江湖新秀辈出,早就不是我们这群老家伙的天下了。萧漱华杀了宋弟...奇怪吗?不奇怪。这是早晚的事,闻栩、宋明昀、你师父...和老夫自己,必然不会是你们年轻人的对手,再怎么折腾,也只是三五年的事情而已。”
“萧漱华没有做错什么,只要他是堂堂正正打赢了宋弟,那本就是死生由命,他只是胜过了前人,他并没有什么错。”
“但他已经被所有人看见了。”封沉善问,“抱朴子,你藏不住他了。”
封沉善抿了口茶,他看见孟无悲眼里熹微的光亮已经沉淀下去,悄无声息地酿成了一种年轻人独有的坚定。
封沉善心知,他能做的都已做到极致。
孟无悲侧头望向一盏烛台,摇曳的烛火像是尽态极妍的舞女,拼了命地在墙上投下一朵婀娜的影。
他说:“贫道没有怪他。”
“老夫在他身上,看到了故人。”封沉善合上眼,轻声道,“薛灵妙。”
“......”孟无悲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姓,但他还是低眉顺眼,轻道,“前辈节哀。”
“节哀?”封沉善笑笑,“老夫也曾懊悔没能救下她和问知。可惜老夫和清如也都明白,救下她,便救不了天下。薛灵妙不死,天下几无太平。”
“...为何?”
封沉善望向他,笑意更深几分:“因为所有人都看见她了。”
孟无悲说:“江问知也没藏好她。”
“是。江问知和你犯了一样的错。”
孟无悲抬起眼来,目光灼灼:“贫道会纠正。”
所以他不是只能选择殉情的江问知,萧漱华也不会是盛极而亡的薛灵妙。
封沉善低眼呷茶,一言不发。
翌日清早,封沉善再一次召集了此次赴会的侠客,领着沉默的孟无悲,只穿一身朴素的白色衣袍,在众人莫名又好奇的目光中长叹口气。
于是在宋家人的讣告送到之前,宋明昀过世的消息已在华都风行。
然而说到宋明昀的死因,无论封沉善再怎样强调目前尚不明晰,众人依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萧漱华”三字,毕竟这样的时间差实在是太过巧合,偏偏他们前两天才拿定主意,暂不干涉萧漱华和欢喜宗的恩怨。
——现在竟也不止欢喜宗的恩怨了,还得加上一桩宋家。
聚贤楼中人声鼎沸,议论纷纭,但都没有人敢出声直接抨击萧漱华,毕竟没有一个是瞎子,都能看见封沉善旁边立场不明的孟无悲——无论这位跟萧漱华到底起了怎样的内讧,众人目前还不敢忘记他曾经和萧漱华形影不离的光景。
孟无悲索性立在一旁,心无旁骛地看着自己怀里的剑。
他知道,这样的平衡只是暂时的。
封沉善没打算保下萧漱华,萧漱华也不见得会接受他的自作主张。
——但已别无他法了。
直到嘈杂的人言渐渐消下,所有人脸上都多少带着点义愤填膺的不满,终于有人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显而易见,这已经不止是我们和守真君的矛盾了?”
孟无悲的眼皮抬了抬,目光扫向底下头一个出声的人——是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孩儿,五官精致,面犹带笑,毫无武功功底,但穿得倒是华贵,身边立着个和他容貌酷似的小姑娘,冷着一张脸,抱着一把不俗的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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