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降低飞行的高度。
暗红的眼睛中印出城外不远处的墓地——假如那可以被称为墓地——在荒野上挖着许多沟,数以百计的尸体像货物一样堆积在里面,有些沟上薄薄地盖了层土,但是更多的尸体却是直接裸露在空气中。
还有些停尸架倒在旁边,尸体没来及卸下来。
因为搬尸人没来及做完他的工作,就死在旁边。
乌鸦飞进城市里。
许多房屋的门窗洞开着,房屋的主人,客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刚刚死去,尸体无人搬运。街道上隔一段,就倒着几具尸体。偶尔有几个弗伦亚城的隐士会教士穿着深黑的长袍,拿着拐杖照看那些将死的可怕病人。
病人痛苦地呻吟着。
他们有人身上长满了大如鸡蛋的肿块,有人全身布满密密麻麻的小痈,病人们一边虚弱地呼喊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吐出黑血。负责照顾病人的修士,修女以及医生们个个神色惨淡。
有人苦苦恳求路过的行人帮忙将尸体埋葬了。
乌鸦飞低了一些,听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
“帮我们把尸体送到墓穴吧!”他们几乎是在哭喊,“这样我们死了,也有人来抬啊!”[1]
乌鸦盘旋了一下,落到了那新死病人房屋的窗户上,它微微偏头,昏暗的房间里一位妇人刚刚死去,她的孩子抓着自己身上的疙瘩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恶臭的气体从她口中伴随黑血吐出。
乌鸦振翅重新飞起。
刚刚飞起一小点,乌鸦突然从半空中直直地栽了下去。
它也死了。
…………
船上。
女巫瞳孔骤然恢复了清明。
“怎么样?”
查尔斯立刻问。
“城池已死。”女巫简练地回答。
巨大阴霾笼罩下来了,查尔斯凝目望着不远处的死城,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返航。”
他下令。
在地狱使船的带领下,三艘幽灵船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进了雾气里。而当他们驶出一段距离后,发现前面出现了一艘悬挂着某一商会标志的商船。
那艘商船从瘟疫爆发的城市港口驶出,奋力地想要逃离这里。
“查尔斯。”女巫带着厚厚的眼镜凝视那艘船,“那艘船被瘟疫感染了。”
查尔斯微微皱眉:“全部?”
“有人还活着,很少,他们活不下去。”女巫陈述。
一种冷而恐怖的东西在简练的话语里显出。
“送它一程。”
查尔斯,这位文雅的海盗大副沉默了片刻,做出了决定。
没有人反对。
从五港同盟那里获得的投石机在使船上架了起来,巨石呼啸,砸向了那艘亡命奔逃的疫船。那艘商船并不大,船上的水手快死得差不多了。地狱使船和幽灵船距离它们有一段距离,但仍轻松地击沉了它。
被瘟疫感染的船下沉,患病的人,尸体,还有尚且活着想要挣扎的人一起被海水吞没。
查尔斯和女巫站在船头,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的心也缓缓地沉了下去。
黑死病。
大瘟疫,大灾难,降临了。
………………
“……瘟疫在无望内海的东部城市出现了。我们抵达的时候,已经有因瘟疫变成死城的地方了。目前瘟疫还没有迅速地向外扩散,因为最初的这些地点与外界的往来并不频繁,但是很快了。
我们在返程的路上,击沉了几艘疫船,为了避免引起追捕,我们无法做到更多。
……
瘟疫正在扩散,一旦它抵达无望内海与深渊海峡的交汇处,就是大爆发的时刻。……格蕾拉已经明白了预言中的‘群鱼’是指代什么了——那是从无望内海向外蔓延的死亡。
陛下,愿天佑罗格朗。
……
”
国王读完了查尔斯以特殊手段快速从海上送回的信。
查尔斯已经尽力将信写得平静一些,但是笔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流出了黑死病下的沉痛哀伤——这是一场灾难。
国王轻轻地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也许是查尔斯太过沉郁的笔调感染了他。
尽管国王已经尽自己所能地去思考一场黑死病意味着什么,但是有些东西只有亲身面对的时候,才能够看到它的可怕。
“您在忧虑什么呢?我亲爱的陛下。”
魔鬼轻快的声音响起,黑雾在房间中流动,穿着黑礼服,衣襟上佩戴着红蔷薇的魔鬼从暗影中走了出来。
“我感受到了您对我的不满……我又哪里惹您不高兴了吗?”
他伸手按着胸膛,朝国王俯身行礼。
“黑死病已经出现了。”国王目光仍落在他手中的信纸上,“你对此没有什么解释吗?满口谎言的魔鬼先生。”
“我亲爱的陛下,您不能如此怪罪一位为您尽职尽责的骑士吧。”魔鬼十分镇定,他微笑着,“我可从未欺骗过您,您看,等到黑死病彻底在罗格朗爆发不是一月份吗?”
“你可真是位高明的语言艺术家,魔鬼先生。”
“多谢陛下夸奖?”
“所以你说的解决是指等到瘟疫在罗格朗爆发之后,才解决掉它,是吗?”国王话锋一转,掠过了关于黑死病爆发时间的问题,单刀直入。
“呀……”被戳穿的魔鬼无可奈何地一摊手,“您为何要如此敏锐呢。”
“你可真是地狱的典型代表,我是不是该对您的所有话都打上无数问号呢?我是不是该再次请来我的前圣殿骑士长先生?”国王轻柔地询问,“您这样的骑士可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号地狱骑士。”
“这是为了您的利益,陛下。”
魔鬼微微收敛了笑意。
“您这句话的可信度恐怕连一个便士都不到。”
“您可错怪我了。”魔鬼笑容变淡了些,他向前走近国王,“难道您不是准备着封锁海关吗?但您难道会认为那些自私自利的人们——那些鼠目寸光的蝼蚁们会感激您吗?”
他发出了阴冷的笑声,笑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啊,我亲爱的陛下,您愿意拯救他们的性命,可是您看着吧,他们可不会感激您的伟大……他们会说什么呢?他们会说哦!都是那暴烈的君王,他害得我们破产,害得我们穷困潦倒,他逼我们生生饿死!”
“让我想想还会有什么,等待您将所有航船阻拦在外的时候,会有多少圣人——啊哈!圣人!——跳出来指责您的冷血啊!……您将瘟疫替他们阻拦在外,但只要没有亲眼见到那些死亡,从头到尾待在温暖的安全线里,他们可不见得会对您感恩戴德。”
他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轻佻,反而极尽嘲弄。
似乎有某种深刻的恨意潜藏在他的嘲讽之下。
“真少见,你这是在愤恨地打抱不平?”国王捕捉到魔鬼话里藏着的对某些东西的恨意,但是他无法弄明白那是从何而来,“这与您一贯的形象可不相符合。”
“陛下,哪有不相符合呢?”魔鬼轻声说,他在国王身前单膝跪了下来,“您想要的话,什么我都愿意为您办到的啊……还有谁比我更效忠于您呢?”
不需要仁慈,不需要底线,不需要对错,不需要任何理由……
除了魔鬼,谁还能如此疯狂地为您尽忠效力?
某种东西流淌在空气中,携裹着暗流下汹涌的隐秘。
国王与魔鬼对视着,魔鬼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微笑。
“这么说,我还要夸奖一句你的苦心了?”
国王皱了皱眉,移开了目光。
“如果您想的话。”刚刚那种话语里的冰冷恨意仿佛只是一个幻觉,魔鬼语气又轻快起来,他笑意盈盈,“您看,我这可是为了您苦心思索过的……反正所有与您敌对的国家都被黑死病袭扰着。”
“大家都在死人,那么让黑死病先稍微在东南爆发一下对您不是更加有利吗?”
魔鬼竭尽全力地想要说服他的陛下。
“只需要先爆发那么一段时间,既避免了罗格朗呈现出的特殊引来其他国家的嫉恨,又可以让您接下来想做的事情变得更加顺利,这样难道不好吗?”
“我接下来想做什么?”
国王反问。
“您不是想将权柄从那些愚蠢的贵族手中收回来吗?”魔鬼笑起来,声音诚恳,“您看,等待黑死病带走一些人,那些被庄园主们支配的佃户农奴们力量就更大啦,您再那么轻轻一推,就可以让庄园这老古董从罗格朗的舞台上消失了。”
“没有了庄园的根基,他们拿什么来让您苦恼呢?”
“您如此聪慧,自然不会不清楚人手减少带来的转变吧?您能够多么自然轻松地推动新的生产制度出现,您的构思……您想要的大工厂与蒸汽火炮能够比现在轻松多少倍地出现在罗格朗啊。”
“东南旧有的商会彻底死去,您的自由商会却能够重新建立起来,成为彻底把控港口的商会,所有航船都只会悬挂您一人的旗帜,您的意志指向就是航船指引的方向,如果您想要,我也愿意为您的新航路开辟效劳。”
“到时候,从无望内海到深渊海峡,唯有您的航船将织成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