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里三世沉默了。
所有人都没有再说话,逃离故国,生死茫茫,天地空旷……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与凄凉压倒了这些钢铁般的骑士。
“那是什么?!”
沉寂中,忽然有骑士一指北方惊呼起来。他的声音满是震惊和恐惧。
所有人沿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从不知多厚的冰层下涌出的海水已经吞没了一切,天空的冷月像某种漠然俯视岁月的眼睛。而在那眼睛之下,世界的尽头,极地的地平线上,有什么庞然得超乎想象的东西正在狂舞,黑色的,巨大的,狰狞的,洪荒的……
那是什么?!
一瞬间,费里三世明白了为什么雪原会出现龟裂。
因为在这极北冰原最深处,有某个最可怕的存在发怒了,它的怒火撕裂了这里。遥遥地,那道黑影像一条蛇,什么样的蛇才能够将整个冰原像白纸一样轻而易举地撕裂开?围绕着黑蛇隐约有黑雾冲天而起,似乎它正在与另外的东西做着生死搏斗。
又是什么样的人能够与它作战?
费里三世想象不出答案。
他也没时间想了,因为海面上开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面积达数千平方,所有被从雪原中冲刷而起的骸骨都在朝它的中心飘去。漩涡就像另外一只与天空中的白月相对的眼睛,那是传说中的——
海眼!
他们已经无力再做什么了。
费里三世死死地握住了剑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骑士们站立的骷髅头骨被漩涡吸了进去,迅速地朝着仿佛能够吞噬这世界上所有光亮的漩涡中心落去。
水声震破耳膜,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费里三世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无数黑蝶盘旋在天幕之上,血若红雨。
………………
“你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世界之蛇暴怒地咆哮着,以此掩盖内心的惊骇和恐惧。
它龟缩在极北之地这么久,忍受着冰寒,在心底嘲笑着诸神和地狱,以它们的骸骨构筑自己蜕变的巢穴。它坚定地相信,等待千年到来的那一刻,它将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在所有人血战之后登场。
不论是圣廷,还是弑龙者,还是其他的什么后裔,都将目瞪口呆而又颓然无力地看着它加冕为王。
它反复描摹着这个梦,描摹了那么久,闯进冰原的魔鬼却以最粗暴的方式将梦打碎。
失落与惊骇混杂在一起,世界之蛇狞金色的瞳孔死死地瞪着魔鬼。
魔鬼站在一块浮冰上,他的周围黑水白骨碰撞着,鳞片与血肉混杂,让这里变得像个屠宰场。再无一点诗意的静谧。世界之蛇身上满是见骨的伤痕,魔鬼身上也好不到哪去,厮杀的双方都一身淋漓的鲜血。
但是魔鬼身上的伤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着,好像有某种意志在至始至终地保护着他。
反观世界之蛇,它身上的伤痕不论多小都难以痊愈。
血沥沥地落下来,让海水迅速变得浑浊。
“这是对背叛者的惩戒啊。”
魔鬼没有回答世界之蛇的问题,他欣赏着世界之蛇身上的那些永不愈合的伤痕,笑意盈盈。
“你怎么可能伤到我?”世界之蛇犹自盘旋,它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躯体上不会愈合的伤口,“你用的是什么?!龙骨长剑不可能有这个能力!”
“你不是想要登上王座吗?世界上不可能会有这么聒噪的王,你该进修一下礼仪啊,先生。”魔鬼说,他一副无可奈何地样子,缓缓举起了手中握着的东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龙骨长剑已经消失了,被魔鬼握在手中的,是一柄白色的权杖。
那柄当初国王曾将它搭在魔鬼肩上,形如授封的白骨权杖。
一瞬间周围好像死寂了。
世界之蛇死死地盯着那柄白骨权杖,贪婪,震怒,恐惧,渴望……复杂极端的情绪混合在它的瞳孔之中,它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带着满满的不甘和不敢相信:“是你拿走了权杖!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巨大的蛇躯再次狂舞起来,冰山被蛇尾拍中,破碎成漫天冰屑,海水翻涌成滔天巨浪。
唯独魔鬼站立的地方依旧安静如初。
“他把权杖交给你了!”
世界之蛇咆哮着。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能够活下来呢?”
魔鬼轻声说。
他提着白骨权柄,黑礼服被风刮得烈烈作响,边缘带出黑雾般的轨迹。群蝶飞舞在他的身边,他仿佛立在昨日与今夕的交界,一个人贯穿了过去与现在。
“他怎么会把权杖交给你!!”
世界之蛇仍旧不敢相信,或者说无法接受。
“是啊,为什么呢?”
魔鬼低声自问。
——上天赋予了我们最大的权力,同时又要我们用最惨重的代价去拿取。
低低的叹息穿过一千年的光影,回荡在他的耳边。有人一身鲜血,瞳孔仍映着天地。
魔鬼闭上了眼睛,他双手握住白骨权杖。
地狱的魔鬼永远谎言连篇,人间的君王生来毫无信任,可那又怎么样?比永恒更遥远的,是他们的誓言,比生死更沉重的,是他们的契约。
陛下,您真的要将权杖交给一个满口谎言的魔鬼?您不怕您的王城换了主人吗?
好吧,如果这是您的命令……
……陛下?
晚安,陛下。
我是您的第一位骑士,也将是您的最后一位骑士。
魔鬼睁开了眼:
“为君主讨伐叛贼,是骑士的本分!”
冰山破碎,白骨成灰,巨蛇绞杀而至,黑蝶旋飞如剑。
……………………
荒芜的沙滩,嶙峋的黑石,横流的岩浆……他又一次梦到了地狱,并见着苍白的冷月从天空坠落,落进了无尽的深渊里,天幕永远变成血色。
国王再一次从梦中惊醒。
房间之中静悄悄的,烛火在不远处缓缓燃烧。
国王听见自己的喘息,他翻身从床上下来,走到了窗户前。
此时正值深夜。
天空中有着一些乌云,月光隐没在乌云中,大地漆黑。
在窗边的桌面上,还堆放着一些整理好的文件。最上面一封,是内务总管呈报的关于麦森家族和普利格尼家族的调查。
国王伸手将它拿了起来。
普利格尼家族与麦森家族之间存在着姻亲关系。如今的普利格尼伯爵的妻子安妮夫人与麦森男爵的妻子凯瑟琳夫人是姐妹。双方之间的领地也多有接壤之处,麦森家族得以在中部沿海成功占有数个港湾离不开普利格尼家族的支持。
普利格尼家族的领地位于柯林顿郡,刚好处于多玛河中游一条重要支流交汇的地方,在蔷薇王宫的东南部,斜横在王宫与东南沿海的中间交通道上。
国王将已经看过的文件又翻了翻。
这时夜空中的乌云候被风吹走了,月亮重新悬挂在天空中,月光清清冷冷地蒙在大地上。月光透过花窗落进来,将国王的影子斜投在地面上。
国王随手将文件放了回去,他转头看着窗外。
院中,蔷薇花丛在月下隐隐绰绰。
国王注视着月下的蔷薇,默然无言。
一些画面在他的眼前掠过,关于梦境、誓言与往昔。
“身为魔鬼,我以难得的善心询问您,您是否明白您即将签署的契约将会为您带来怎样的结局?”
“我将永不得救赎,将永不得安宁,将为世所弃。”
“很高兴为您效劳,我的陛下。”
“你好,骑士。”
契约成立。
第140章 龙临故地
神圣帝国的四月下着瓢泼的雨。
神圣帝国皇帝, 圣廷教皇,身兼此双重身份的西奥尔德负手站在雕有圣母救子像的彩绘玻璃窗前, 看着雨水顺着玻璃滑落, 圣母如悲如怜。
枢机卿席塞安带着从骑士团那边传回来的密信匆匆走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幕。他下意识地放缓了步伐,内心之中的焦躁渐渐地平缓了下来。他和教皇西奥尔德相识很久, 在他心中,教皇是他所见过最坚定最不可战胜的人。
事实证明了他的印象没错。
当初在神学院中对他说,我要使圣彼得的光辉复原的人,如今建立起了强盛的神国,并且以坚定的意志驱使着这辆马车向前行驶。
神国建立之后, 内部的不同声音一直都存在。
席塞安就清楚其实私底下没有几个旧贵族看好圣廷,在他们看来圣廷固然强大, 但是想要从宗教过渡成为一个国家, 无疑是天方夜谭。他们选择沉默,不过是想等待圣廷无法处理一系列事务,反过依赖他们。就像以前的勃莱西国王一样,他们根本就离不开贵族们的帮助。
然而教皇西奥尔德展示出了他不逊色于神学造诣的政治手腕, 他操控着那些贪婪而又胆怯的贵族,就像最高明的傀儡师操控一群玩偶。
有些时候, 席塞安觉得西奥尔德其实是天生的君主。
“圣主教导我们以安宁, 我亲爱的朋友。”教皇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不论发生什么事, 都应该保持内心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