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是个聪明人,商山四皓过去为世人称颂,名垂如今,身为后裔,自是不该赌上整个家族。”姬洛从袖中取出一张立有退婚书的纸笺,并将其递给眼前的女人,“约契虽是天下最没用的东西,但聊胜于无,若你违背了今日所言,我会昭之天下,怀迟仁慈,就算你有负于他,他亦会全你名节,更不要说动绮里家,可我却不然,不过,我更希望它能一辈子锁在你身后的那座殿堂中。”
“只是为谢叙,还是为谢家?”绮里妗眨了眨眼,掩唇笑道,“我现下觉着,你并不如我在江左听过的传闻一般。晋室之中,很有些人故步自封,但也又不少,侠义热肠,令人敬佩之士,有时候我也曾想,会否长安亦有如此两面,姬公子见过氐贼,较我知之甚多,想来自有权衡。”
她顿了顿,试探地问了一句:“说你站哪一头,都不对,你站天下,是吗?可是也想如神玥那般,宇内安定,四海无战,才是极佳?”
姬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绮里妗敛容肃穆,随后将那纸笺抽走,上书立字,并随口道:“确实是最没用的东西,我一直认为,无论是祖规律法,还是人情道德,都只能束君子而不能阻小人。”
“绮里小姐是君子还是小人?”
“都不是,我是女人,”绮里妗将纸笺双手奉还,随即挑眉,“我们现在可以谈下一条了。我与这位桑姑娘无冤无仇,不会平白害她,但若是她真与湘荆势力揪扯,如今南北一战在即,你与我都不愿见此情景,有我在江左,或可掣肘。同样,为显示诚意,你也可以将我的把柄告知与她,令她牵制我。”
方才的话都只是装样子哄人,唯有制衡,才是她心里真正的想法。见她如此直白道出,姬洛脸上稍稍有些变色,如今能叫他如此正视的人,已然不多。
姬洛不动声色道:“我为何要应你,我和桑姑娘也算生死之交。”
“正是因为是朋友,所以你才阻止不了她,就像从来没有人和真朋友做生意一样。”绮里妗嘘声一叹,提着裙裾站直了身子,伸出两手呵了口气,脸上自始至终挂着淡淡的笑容。姬洛拍掌大笑,竟也生出后生可畏,岁月不饶人之感。
随后两人击掌为誓,姬洛着人,安排送其离开天城。绮里妗走的那一天,朝阳正好,姬洛站在风口上相送,那女人走到骆驼前又折返回来。
那日谈判虽用了些技巧和话术,但半数以上却都是真话,无论此去婚约成否,她确实都不想伤害怀迟,虽然他们不是一类人,但那样灿烂明艳的可人儿,谁又会不喜欢呢?
她将双掌捧在嘴边,朝着风崖呼喊,将那日姜夏讲给她的话又对着姬洛复述了一遍:“姬公子,但行前路,如人饮水,不论是什么,做什么,不必掩饰,不用死求结果,更无须后悔,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不过仅仅是一个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绮里妗算是少数能从姬洛这里讨到好处的人了……
第328章
太元五年(380),春。
姬洛闭关昆仑的第一年, 曾任伐代主将的唐公苻洛, 因求开府仪同三司不成, 居功自傲,于和龙叛秦,带兵直发长安。苻坚一纸诏书召回驻守洛阳的大将吕光,领兵挞伐,生擒敌首流放于西海, 以儆效尤,而随之作乱者,皆就地斩杀。
消息传回江左时,谢叙正同谢玄、谢安喝茶。谢玄隐有不安:“往昔苻坚怀仁, 谋逆者多有招安, 如今却下铁腕, 恐怕有震慑军心之意,想是大战在即。”
“有伯父您坐镇, 苻坚南下, 兵不过八公山!”谢叙捧着茶碗笑道,转头去看谢安,“叔公您说是不?”
谢安笑而不语, 微微颔首,半晌后才道:“若王景略在世,尚有一争,若苻坚不急功近利, 休养安民,或可为强敌,但其既无定内,又妄图攘我晋室正朔,即便起兵,也不过是自找死路。”
“听说氐贼强兵,号称百万。”谢叙追叹。
“那又如何?”谢安坐定不乱,捻须笑哉,伸手又抚了抚他的发顶,“五族之兵,人齐而心不齐,如何能安心驱使?苻坚虽定北方,但各族混居,相互之间多有龃龉和不满,他未思如何消解,却急于厉兵秣马,只会乱上加乱。”
谢玄却更为保守:“叔父,那苻坚手底下也有善智之人,我亦交过手,有王猛遗策在前,您能想到的,未必他们想不到。”
谢安抿了口茶,悠哉道:“我可没说他们毫无察觉,全无动作,相反,秦国内必有大动作,只是他们舍近求远,退而求其次,都规避了最好的法子,无论怎么走,都是错的,因为这位秦天王,已经等不得了!”
闻言在理,谢玄心有所动,茶也不吃了,唤来仆从取马,欲往军中去。谢叙见人离席,也坐不住,恰好有小厮来报,说绮里家的大少爷约着清谈,又叫了其余几家的公子哥儿,话都没听完,便告罪一句开溜。
人刚走过花月门,谢安不紧不慢招手:“怀迟啊,这么急,不若把婚事办了吧!”只听“哐当”一声,谢叙滑了一跤,摔了个实打实。
爬起来时,人还委屈得不行,心想他这脚底抹油可不是为了吃喝玩乐,更与儿女私情沾不上边,只是心头还装着应承姬洛的事儿,要赶着去商议。自从晓得绮里家的小姐便是齐妗,他虽觉得有些别扭,但好歹也是多了一帮手,更急着合力安排。
七月间时,如同谢安所料,苻坚为使北方各族相融,欲将十五万户氐人,分别遣至秦国各地,由各公卿将领统帅,类比分封。秘书监赵整闻之,即兴作歌一首,以示担忧——
“阿得脂,阿得脂,博劳舅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注)”
与羌、羯、鲜卑、匈奴等族相比,氐族于人口上算不得大数,如此迁徙,长安中留下多是当年破燕后迁至秦陇的鲜卑人,实在堪忧。然而苻坚闻歌,却一笑泯然,并不为所动,甚而放话,前有东阳太守慕容冲与之亲谊,后有大将慕容垂知子叛秦投燕而大义灭亲,燕晋亦为一体,自可拱卫京师。
————
太元六年(381),夏。
姬洛闭关昆仑的第二个年头,东海有船乘风归来,施佛槿受晋国天子司马曜所邀,会同另几位从西域而来的沙门一道,登岸前往建康讲经。慕容琇与之分道,前往幽州以北,试图联络其兄慕容楷。
修玉在岸上徘徊多日,最后决意与施佛槿一道入晋,又于江左分别,将其家人托付帝师阁后,遂只身前往泗水。
这一年,秦国谋反未止,多人被捕下狱。
年末时,秦军未骚扰江淮,却奇兵突袭竟陵,桓温之侄,时任南平太守的桓石虔率军应战,天门派在二门主海昆的带领下,携全宗门上下,一同奔赴军营,誓死抵抗秦军。江陵闻风,桑楚吟于川江舵苦思三日,随后下令,召集水路舵头子弟,应援水军,一同投身御敌。
出发前,总管北罗于甲板上为其系披风,问道:“舵主可曾后悔?”他是少有知晓内情之人。
“不悔,”桑楚吟却一展袍袖,面对浩浩大江笑道:“我与晋室乃是私仇,秦军伐晋却是公仇,公大于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国不国,又谈何报仇?”
四劫坞上下齐出的消息传至江左时,绮里妗正在房中绣花,心中一动,针线便失了准头,扎在指腹上。
血沾上了绷子,浸出一朵血花,吓坏了带话的丫头,忙东奔西走寻膏药。绮里妗却不甚在意,拿巾帕随意擦了擦,只起身推窗,轻声叹息:“奇哉,姬公子这一生相人,竟似从未走眼过!”
“我亦当践诺,撒下的网该收了。”
————
太元七年(382)。
在野在朝,出了两件大事儿。一是在晋国子民正忧心秦军何时南下时,谢玄封征北大将军,竟欲先举兵伐秦;二则是苻坚派遣吕光,攻打西域龟兹国,只为抢夺高僧鸠摩罗什。
国师被捉,西域震动,龟兹王逃入天山,并同时向天城传信,吕光破城后并未领兵返回长安,而是继续在商路上行军徘徊。朵莲在雪顶放飞所有的传书海雕,令西域其余诸国同仇敌忾,严防死守。
然而,西域国虽众却人寡,加诸多是一国一城,拉不开防线,里外心有不齐,只要打开一道缺口,便如溃堤的浪潮。
“防不住的,朵莲,要救西域只有一个法子,”姬洛出关,迎着朝阳,却觉得寒风刺骨,“苻坚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朵莲捂着被鹰爪抓伤的手指,紧张万分:“公子!”
姬洛拢了拢外袍,唇边笑容不变,但一双星眸却深邃了许多:“不必担心,思无邪已成,我都想起来了。”
龟兹国破的同一月,“芥子尘网”传来江南军事调动的消息,苻坚于大殿集群臣,商讨御驾亲征之大事。群臣震惊,皆上疏力谏,连声反对,而一向好说话的秦天王却三度否决——
尚书仆射先举伐晋三难,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占,苻坚否之。群臣复议,言明晋军坐拥天险,易守难攻,再否之。苻融劝至声泪俱下,只道强兵齐出,太子独守京畿而四面虎狼为患,恐生不虞之变,苻坚三次否之,破敌之心,如秋风扫落叶(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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