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只是江屿寒,你会相信吗?”姜夏苦笑。姬洛的变化不止是形貌气度,还有武功,以其如今的突破和造诣,他竟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入劣势,双手垂落,似要放弃阻挡。
姬洛的剑气穿透丝刃,直指姜夏咽喉,却在割破血肉的当口,被一道女声喝住:“不!不要伤他!”
绮里妗举起手里的鸣镝:“钟别已起二心,楚吟姑娘生死不明,姬洛,我已找到神玥,如果你杀了他,我就放出鸣镝,极乐墟的死士会抢先一步,到时必会劳而无功返,所以,我只问你,你选他,还是选整个天城和西域?”
姬洛侧目看来,那张素净端庄的脸上,全是泪珠。她在良知与私心里挣扎,最后倒戈:“放他走!我只要你放他走!”
“何必?”姬洛没开口,姜夏却叹息摇头。
“是啊,何必!”绮里妗笑着擦去眼泪,昂头不惧。
与其说是她爱姜夏,不过是爱那种同病相怜,爱打破樊篱的痛快,爱剪除束缚的逆反。无论是作为绮里家的大小姐,还是作为谢家的准儿媳妇,都时刻要她落落大方,娴静端庄,谨小慎微,长袖善舞,不能失态,不能任性,不能放纵——
直到她遇见姜夏。
不管是江屿寒,还是姜夏,在日夜为伴的旅途中,她读懂了那种不愿为之而必为的无奈,读出了他的隐忍和伤痛,只有她察觉到了,就像见到了无能为力的自己,而这些,是活在阳光下的谢叙和只垂眼天下大事的姬洛,根本不会注意的。
龟兹那一夜,姜夏告诉她,一切不过只是选择,不是为了宽慰她,而是为了宽慰自己。而后她选择接受家族并接受自己的命运,这必然的结果,其实也只是他曾走过的路——在他们都不得见的地方,姜夏也曾选择接受。
无论姬洛再厉害,再聪明,哪怕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会理解,她倾其一切,不论是非对错也要救姜夏的心!因为他们和她,不是一路人!
姬洛缓步后退,慢慢挪开剑尖。
姜夏起初没有动,只紧盯着姬洛的眼睛和脸庞,神情十分复杂,甚至已不关心自己的命是否捏在别人的手上,也未留意一个练家子应该留意的距离,仆步拉开的方向,剑锋的走势,甚至是一旦反悔,周遭可以借势的东西,直到察觉姬洛一直在躲避与之对视,这才终于认命似地拿丝刃迅速卷开他的长剑,向外撤离。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刚松了一口气的绮里妗膝盖窝子一痛,整个人不受控制斜摔在地,将好挡住姜夏的退路。她匆促想起,身前的人却一把将她按回了地上,一柄折扇从一小垒坚冰后转来,快得似能切开长风。
姜夏向后一个旋身,丝刃一舞,将扇面撕碎。从断裂的扇骨缝隙里望出去,只见玉阑干上立着一道穿着波斯长裙的倩影,那斑斓的色彩与耀眼的宝石,与天城的圣洁与冷清格格不入。
桑楚吟回眸一笑:“我还以为是原伯兮或是钟别,结果是你们。”
“你没有死?”绮里妗撑着膝盖跌跌撞撞爬起来,脸上满是错愕,她躲在暗处时分明听见钟别说,三十六国半数已被拿下,桑楚吟死于截杀之中。
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别忘了,我自幼流亡于塞外,也曾就近仰望过这片圣地。当初原伯兮都没能杀掉我,就凭一个钟别?”桑楚吟霍然对姜夏出手,穿行于丝刃之中,使的正是镜像心法。姜夏并不会思无邪,两人立时缠斗,难解难分。
绮里妗狠狠瞪了一眼拄剑在地的姬洛:“你们……你们出尔反尔!”说完,她举起鸣镝,向上一拉。
然而,动作刚起,一道消瘦的身影已直接滑了过去,将绮里妗扑倒在地:“钟别?钟别一定还在山中,你必然见过他,他在哪里!”
桑姿与其揪扯,绮里妗匍匐在地,把手塞在心窝下,宁可僵持,也不放手,她只有这唯一的筹码,一旦松手,就再也没得任何机会。
“我不会说,除非你们放江公子走!”
见她牙关紧要,桑姿无奈,拔出随身携带的银针,要扎她麻穴,逼她松手,绮里妗回头瞥见那抹银光,发了狠,两臂压住他的手腕,张口便咬。桑姿吃痛一松手,她趁机爬起就跑,却又不敢像姜夏靠,怕给桑楚吟逮着机会,只能绕向殿后,往另外四城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飞快的思考,一边思考一边去拉鸣镝。
桑姿甩了甩手,拿袖子卷住齿痕,向前捉人。他虽慢了一步,但好在柔体术轻盈,在雪上过之无痕,比起身披长袍厚服,一步一踽走得艰难的绮里妗要快得多。
绮里妗被拖到地上,鸣镝摔了出去,伸手一次没捞着,危急之下她瞬时转身,指着眼前人大喝:“你是桑姿!”
桑姿一时没弄明白这个女人要做什么,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谢叙说过,他们是来救一个叫桑姿的同伴,眼下人头点一点,就知道多了谁,绮里妗已然确认了他的身份,不止如此,方才二人揪扯的时候,她心系姜夏,因而多留意了两眼,无意发现桑楚吟的目光也死死锁在这头——
桑楚吟不是在密切监视自己,而是在担忧和自己纠缠的这个男人,他们两个一定有什么关系……相貌……年岁……
“你姓桑!楚吟姑娘……也姓桑!”绮里妗并非疑问,而是十分笃定地喊出了这句话,桑姿脸色垮下来的刹那,她更加坚定自己的推测。
沙州……流亡……塞外……
能用上流亡二字的,要么是胡虏破城后,保护历朝典籍而远走他乡的大儒,要么是朝廷驱逐的流犯,桑家……桑家……八王之乱……
绮里妗叫出了答案:“是八王之乱中以谋逆论处的桑家!”作为绮里家的长女,又身为谢家未来的儿媳,门阀格局,百年来的朝中大事,都是必习的功课。
“桑家是被冤枉的!”桑姿慌慌张张去掐她的脖子,又想腾出手去捂这个女人的嘴,他整个人都在抖,甚至连鸣镝也忘了去拿。那种恐惧,那种颠沛流离中的绝望和背负骂名的不耻指摘,都教他紧张不已。
绮里妗涨红脸,不停去掰桑姿的手:“咳咳……不止,不止这些……”她抬起右手,指着桑楚吟,既然涉及曾经的士族,那么关于舞姬的身份,不过是一通编撰的鬼话,那么引荐的赵恒义……
姜夏提到过一次,赵恒义是四劫坞的舵主,四劫坞作为江湖势力,扼制了川江汉江及荆江水路。她记得,族叔聊起政事时,曾言近年南方亦不甚安定,不论桑家是否真是无辜,如果他们联合起来……
“湘荆……湘荆地区……”绮里妗要喊,可闭气已到极限,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姜夏瞥了一眼,不再强势突围极天之路,而是折了回来,欲来个“围魏救赵”,登时将丝刃往桑姿脖子上缠。
那丝刃之坚利,活体拆解亦不再话下,桑楚吟心知肚明,自然不敢放其与桑姿对上,立刻也甫身上前,一圈扫腿,将桑姿踢了出去。
脖子上没了钳制,绮里妗总算回过一口气,翻身而起在雪地摸索方才掉落的鸣镝,桑楚吟俨然已将其视作目标,痛下杀手。
“你走!”绮里妗一副从容赴死的模样。
姜夏并没有走,而是叹了口气,与桑楚吟绕着身前的姑娘打斗。桑楚吟盯着他,呵呵一笑:“如果你走了,我会看不起你。你是姜家的人对吗?姜玉立的儿子?虽然你用的武器和武功都不太相似,但这危险的气息,实在太熟悉……”
哪怕过去许多年,她也忘不了朔方发生的一切。
“现在是私人恩怨了!”
桑姿想援手,却也掺和不入,忽想起方才好半天,姬洛都没有动作,亲眼目睹其与原伯兮交战的他,猛然背脊发凉,连倒在一旁的谢叙也没管,一头扎进了殿内。姬洛半跪在地,一动不动,神思恍然,似是在勉力支撑躯体。
背部和手臂结痂的刀伤再度渗血,几乎染红了整个白袍,而虎口深可见骨的裂口,在方才甩剑、运剑与姜夏对阵时,又再度翻卷,外伤已如此骇人,更不要说看不见的内伤,桑姿站在寒风中,只觉得冷汗涔涔湿衣。
方才绮里妗横插一脚的威胁,反而给了姬洛机会,因为气力竭尽,只要对峙稍迟,或是一击没有杀掉姜夏,那么便不是走不走脱的问题,既已撕破身份,姜夏察觉不妥,一定会回头趁势控制虚弱的自己,到时候情况会更加糟糕。
只能装作被拿住七寸的模样,保神玥而弃他,逼他先行,再想对策。不过桑楚吟来了,有所牵制,倒也不算太坏。
“姬洛!姬洛!”
桑姿撕下袖子,替他将伤口一一包扎,裹到虎口时动作稍重,痛得他眉梢一皱,稍稍恢复些许清明。
“桑姿,拿你的金针刺我百汇、通天……”
桑姿手一顿:“你疯了,金针刺穴,稍有不慎会逆血而亡的!就算……就算你厉害,可人力有穷,你强行出战,少不了也要躺个十天半月!”
“管不得这么多了,天城的事,可远未到结束之时!”姬洛反手抓住桑姿的胳膊,目光定定,分寸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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