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将公输致拉到一旁,神神秘秘道:“二叔,我这次北上,还有一件要事,家父已故,事关重大,思来想去,还需你看在家族面上援手,”她下定决心,贴耳过去,小声问道,“你可知,《天枢谱》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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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夏秋交季,雨水渐盛,公输发病急,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他这伤早先没得到及时医治,纵不死却落下病根,多年又未曾安心卧床调养,整日不是在泥里打滚,便是雨里奔波,能熬到现在,实属不易。
眼看他便要撑不下去,魂归往生,相伴一场,李舟阳心中郁忧,实在难以开怀,只能趁夜,在山中枯坐排解。
背后一阵窸窣,公输还是来了,只是不再能吐核作招,考校武功,而是手脚萎缩无力,一头从缓坡扎了下去。
李舟阳叹了口气,转头从白石上跳下,将他扶起安坐。公输略有些尴尬,只能摸着鼻子,干瘪瘪找话:“年轻人不许叹气,来日方长!”
“好,不叹气。”李舟阳顺着他的话说,可一时心事重重,想吐露却又难以启齿,几度欲言又止后,心中更如云雾久郁,到头来,又像个落魄书生,只晓得长吁短叹,可偏又应了他的要求,最后连叹息也给憋了回去。
公输用手臂敲了敲腿骨,强打起精神:“我没多少时候了,你有想说的,趁我人在,不妨直说。”
李舟阳沉吟片刻,拱手行礼,措辞恭敬:“阁下究竟是谁?”随后,他放缓语速,难得柔情,“你便是那位武陵人严竞春,对吗?”
“哈哈哈……”公输盯着他的眼睛,干笑两声,忽地冷脸缄默,“我是公输致。”
李舟阳却十分笃定:“不,你不是公输致。”
两相沉默。
十息后,公输眼皮一颤,眸中含泪,忧喜参半,终是郑重颔首,话起痴痴:“是啊,我不是公输致,我顶替了他,他早就死在了海难中,我在滩涂守了七日,连尸骨都没收到,想必早葬了鱼腹!”
二十年前,从北海故鸢宫离去后,严竞春毫无目的,于是决意先往青州广固,去一趟公输家,将包袱中的典籍木牍等遗物送归公输府。却没想到,正逢上老太夫人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这老太夫人盼儿盼了数来年,家中人人难劝慰,如今大行将至,便连领路的小厮也感念人伦,一看手书竹简,不等人说话,嘴快脚急,进屋连声高喊“回来嘞”,没半柱香的功夫,整个宅邸都晓得二爷归家。
严竞春体貌轮廓和公输致相似,竟阴差阳错被人错认。他想着既是生死之交,又承了情得了故鸢宫的钥匙,如今自个儿无处可去,不如留待此地,替人尽孝床前。
这一留,便是荒唐十年。
“所以你的手脚断折是那几人的缘故?天赐怜惜,起码保住了性命。”李舟阳听他亲口承认却并不惊诧,一切合乎情理,当他听过故事后,早已隐隐有了分辨。
“不是天赐怜惜,而是有人舍命,”严竞春幽幽否认,眼中晶亮大盛,看得李舟阳心口一窒,“何大刘二祁三生有异心,那夜动手时,有意避开了柏望兄,我在奔逃时,被他们用缠丝切断手脚,挣扎中滚下山坳,柏望兄当时一直跟在后方,便趁机夺下我的衣服,替我将人引开,我当时伏在草丛中,亲眼见他们合力杀人,不敢声张,无法救人,一直熬痛伏到天亮,手脚血止,捡回一命。”
“大难不死,我立誓报仇,于是用嘴,叼药草,衔泥根,竭力活下去,便是爬也要爬出海岱山!”公输咬牙道。
一句话涵盖十年,个中苦楚心酸,又有几分能与外人道。相较之下,李舟阳忽然觉得,自己的小病小痛,失意黯淡,在这种大苦大难面前,被粉碎得连渣滓都不是。
李舟阳茫然不解,遂问:“青州距离这儿千里之遥,为何不就近寻个地方落脚,伺机手刃仇人?”
“就凭我?呵呵,柏望兄还有个儿子,五人中我与他关系最好,他曾告知与我。如今想来,那三人杀人后未细究他的踪迹,怕也是晓得了他朝中身份。”严竞春如是道,“我辗转打听到,他母子二人曾北上寻夫寻父,却因晋燕交战,被作流民劫掠至北方,后来燕归于秦,又辗转流落到长安附近。”
“原是如此。”
严竞春忽地笑了,语气比之方才,竟是格外的轻松:“长安有许多东来的和尚,他们都说,因果报应。以前疑义,如今笃定。”讲到这儿,情绪上头,只见他挥着手臂,用腕口戳着自己的心窝,叫李舟阳看向自己,一句话也不许听漏:“昨天发病的时候,却觉得没有往昔那么痛苦,正好十年,也许冥冥中仇怨已得报呢?心愿若了,便不用再苟延残喘,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李舟阳握住他的手,颇有些紧张:“你现在觉得如何?”
“很不好,”严竞春露出一口白牙,血水顺着牙关涌了出来,沿着下巴,脖颈,胸口,一路淌到地上,“回光返照,终有一死。”
“走,我们现在离开这里。”李舟阳急忙起身,欲要将人送出骊山。那一刹那,他仿佛看见了纵身跃入铁炉的老吴头,心中气血翻涌,又气又恼,恨严竞春不早早告知,平白贻误了救治良机,再次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去,而自己弱小又无助。
严竞春用手棒子拦住他:“不,不必费心,公输致已逝于南海,严竞春也已殁于北海,人生在世,求仁得仁,便是善了。”
李舟阳怔了一刻,失力单膝着地:“为什么?”他以为自己已经超脱,看开,无畏无惧,结果旧景重现,依旧还是毫不犹豫陷在过去的泥淖中。
严竞春看他眼神不对,也顾不得周身疼痛,厉声急色,劈头盖脸呵骂:“你听着,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死!亲眼看着,人生最坏,不过一死!既然悍不畏死,难道还惧怕活着?这些日子我看在眼里,你聪颖,刻苦,毅力恒心都不缺,但你知道你少了一点什么吗?”
“你少了剑心,是因为你没有自我!在我活着的时候我知道我为什么活,在我将死之时,我也可以了无遗憾的死,不管是以什么身份,严竞春也好,公输致也好,甚至无名无姓就是你见到的乞丐也好,因为我就是我,我这一生都是在为自己而活!”
李舟阳撒手,平生唯一,泪如雨下。
严竞春奋力想将自己人生的阅历传授出来,可又觉得,话不必太满太多,许多事要自己想,自己走,自己醒悟,最后活出自己的一生,于是说着说着,他软了声音,像是对世界妥协,把李舟阳当成对人生困惑好奇却又跃跃欲试的儿孙子侄,目光变得极尽温柔。
“若我死去,不用安葬,放在这里即可。我一生有过正确的坚持,也背负着鲜血罪孽,死于青山,已是满足,如此这般,或可赎罪。”严竞春晃动手臂,眼睛直愣愣盯着前头黢黑的山石树影,干裂的嘴唇几度翕张,本想将铜门之后的秘密托付,但不知底细,怕一步错而铸成大错,最后还是闭口,想将其带入黄土。
李舟阳心细,瞧见他脸上一闪而逝的犹疑,轻声问道:“你可还有未了的心愿?”
“没有,只是还有最后一个故事,没来得及讲,”严竞春露出坦然的微笑,回顾一生,已经无甚遗憾,趁着神智尚在,他竭力想把话说完,“其实不是故事,是一个密辛,一个……丑闻。”
“什么丑闻?谁的丑闻?”
严竞春呕出一口脏血,喉咙被血块塞住,难以发出正常的声音。死前,他有一瞬后悔,拼命想把李舟阳抓到自己嘴边,可失去手指的他根本做不到,只能努力从缝隙里挤字:“我在……公输府……发现……发现,老家主的女儿,公……公输沁……”
话音戛然而止,严竞春双手落地,阖上双目。
李舟阳坐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凉意袭来,不知天意何为。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出现在悲客来客栈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哎上一章还没详细说——
其实公输是严,真正的公输致没有死,柏望代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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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册封仪典定在年末,虽是义妹, 册文封郡公主, 但苻坚尊崇儒教, 规矩一点不少,楼西嘉起初趁兴还觉得趣味十足,没过十日,已是躲了出去,连府门亦不想入。
这日她躲到红珠坊, 霸占了了了的寝阁,正吃着茶眺望长安街市,门忽地被撞开,刘右地代慌慌张张跑进来, 嘴里嚷嚷着“楼姊姊”三字, 最后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宫里的人来了?”楼西嘉宛如惊弓之鸟。
白少缺卧在一旁, 用手支着下巴说风凉话:“诶,我可劝你跟我回滇南了, 是你自个不听, 现在你三请四请我也不干,偏就是要留这儿看你在仪典上出丑!”
楼西嘉烦去一眼,弹了颗枣子堵住他的嘴, 调头对小屁孩儿说:“磕哪儿了?姊姊给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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