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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传令 完结+番外 (姬婼)


  “这么多天灯……主上,那只舟子!”庾明真也看到了那只八月槎,混在漫天的光华里显得十分壮观。曾经战火纷飞的长安, 如今终于恢复到汉时的西京盛貌,连他这个武夫,也忍不住唏嘘喟叹。
  苻坚轻笑,语声微颤:“明真兄,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带定纯来觐见的时候, 我正在西郊巡营, 瞧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以为和小风一样是个读书胚子, 没想到他上来一言不发, 两三手便把战车车辕给修好。后来未央宫宴,我曾问他,可否有想过自己会站在这里, 他答的话我至今还记得。”
  “他说,从前他以为自己一辈子只能在小门户里当个木匠,没想到有一天还能替孤建这天下!”
  “为主上尽心,是臣等本分。”庾明真忙拱手谢礼。
  苻坚把他的手推开, 默了片刻,淡淡道:“明真兄,只你我二人时,便免了君臣之礼吧,都说了二十来年,你还不长记性。”说着,他把手中的酒樽往瓦片上重重一搁,语重心长道:“记住了,以后私下里可唤我表字‘文玉’,你看看景略,那才是个艺高人胆大的,有时我与他政见相驰,在建章前殿争得面红耳赤,他居然还叫起我小名坚头来。”
  讲到最后,苻坚先被自己的话给逗笑了。
  庾明真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话。其实他不是没有叫过苻坚的表字,只是那时苻坚还未践祚丹墀,只是东海王家的世子,在江湖上厮混过一阵,大家的规矩没有那么紧,素来兄弟乱叫一通。
  后来,他阔别苻坚去了秦都谋生,因在抵御桓温北伐中立功,破格入宫,成了苻坚伯父,也就是当时大秦皇帝的苻健的近卫,直至苻健崩,太子苻生继位,残暴无德,苻坚在王猛的计略下起兵反之。他们三人里应外合,一路杀到未央宫前,从此平步青云。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终究是不同了。
  “坚头……坚头……以前兄弟们都这样叫我,可惜现在他们不是不敢叫,便是再也叫不出了。”苻坚呢喃起身,抖擞精神,顺手将身上的大氅拢了拢,再不徐不疾朝庾明真示意,“走吧,我们去那小子府上坐坐,看看他事情办得如何。”
  都城长安,天王贵胄居于皇城,此外公卿朝臣皆住在皇城附近的“国宅”中,再往外,则是平民居所的“闾里”。
  倾波轩并不在长安公府中,而是建在西北角的长安九市九坊欢乐之地,因而,当钱胤川下令让府中门客包围倾波轩,暗中搜捕可疑人迹时,该在的不该在的,早暗中撤出了九坊市之外。
  姬洛离开后,并没有回到私宅,而是往东,越过重重屋檐,一直奔走到东四五条的旧巷中。因风水位置,屋舍价钱不同,闾里也分三六九等,这方圆十条巷子离皇城较近,住的都是无官爵,却有地位有钱的富户。
  后巷停着一辆不起眼的车马,马夫刚搬来小凳垫脚,显然也是刚到。今日上元节,中街上往来人多,纵使先走一步,也多有淤堵,没有姬洛飞檐走壁的脚程快。
  “钱六爷!”姬洛走近,在车外对着窗格拱了拱手。
  车夫警惕地朝姬洛看来,一手按着车辕,一手压在后背,显然后手握着刀,稍有异动便会暴起护主。
  这时,车内响起一道响指,里头传来一道拖沓而平和的男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好似那人不是用嘴巴,反倒是用鼻子说话:“呵呵,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愧是我儿子看上的人,看来你早猜到来的是我。”
  姬洛眼中闪过一丝晦明难辨的光,笑容未敛,而后不卑不亢答:“因为那封信本就是写给您的。六爷爱子心切,想来经过临川一事后,小六爷周围定然都是您的人,只要有风吹草动,您必会先一步截下。”
  钱六爷顿了顿,亲自撩开一角车帘,伸出胖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雪中冻脚,夜风凉人,小先生还请上车来。”
  车马夫垂下双手,对姬洛行了个礼,随后让出车辕前的垫脚凳。姬洛登车,入里跪坐案前,稍整衣衫,这才抬头观望。
  车内空间不大,却被钱六爷肥硕的身子塞了大半去,顿时显得有些拥挤逼仄。本来姬洛还觉得,这人说话挺谦虚,和小六爷那种拿钱砸出的又傻又傲又滑头的土财主气质浑然不同,没想到父子承袭搁到了这儿。
  “听说小先生不爱吃酒,这车内你也看到了,不适宜煮茶,所以特意给你留了这个。”钱六爷拿出一只常满杯,把里头盛着的甘甜汁水倒入了盏中。而后玩性大发,食指拇指曲成圈儿,着力一弹,只听“叮”的一声,杯盏被推到姬洛身前,可因震荡不稳洒了两滴,差点溅在人衣裳上。
  “呵呵呵呵,哎呦,不好意思,今儿太冷,手感不太好。”当着人说话,钱六爷呵呵干笑,语调更慢了,跟拉不动犁铧的老黄牛似的。姬洛听来,觉得这人憨傻,倒是不像会靠战争发财的奸商。
  不仅如此,这“下七路”里的“横生财”钱六爷,便连长相也和奸诈狡狯之徒八竿子打不着,倒是那一脸肉,堆砌笑容时时不落,浑似施佛槿同他们说过的东传佛教中的弥勒佛。
  姬洛端起杯盏,掩袖饮尽,将空杯一展,全没了方才在倾波轩中的放浪痞气,而是一掀衣摆,秀出清华,随后笼袖郑重拜谢:“今日之事,还要多谢钱六爷鼎力相助!”
  “诶,我只是替犬子还人情罢了。”钱六爷眯着眼摆手。
  “姬某今日着实大开眼界,只是有一事不明,除却我的八月槎,前头的宝贝来得又准又妙,只是不知,世间竟有如此巧合,出尽奇招也能一一应下。”姬洛又道。
  钱六爷听出他话里有话,遂坐直了身子,轻咳一声,两只眼睛就着灯烛格外明亮:“法子是人想的,只要先一步查清楚,今日汇聚倾波轩斗奢的豪客们都随身带了哪些奇珍异宝,那就自然有法子克制。不才,我在长安势力微弱,却也不是半点眼线也没有。”
  说完,钱六爷腾挪两下大屁股,好容易从内壁矮阁中摸出一盘吃食推上桌,而后跟坊间的买卖商人一样,操着一口黄牙,笑得比亲人还亲:“来来来,吃些干果果脯,慢慢说……慢慢说。”
  姬洛垂眸瞧了一眼,没动筷,反而是从白狐裘下,取出刚才顺回来的镜子和夜光常满杯,推了出去。钱六爷“诶”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说变脸就变脸:“你这什么意思?”
  “完璧归赵。”姬洛老实说。
  “不成,”钱六爷嘴巴一撅,“长辈给晚辈的见面礼,不收就是不给面子,我钱六爷是那种缺钱的人吗?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姬洛头疼,这一提到钱,爷俩如出一辙,要不怎么说是父子呢。因而,他只能学着坊间商话推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钱六爷极不情愿扭动身子,将东西往肥臀后的小阁里收捡,愣是费了老大力气。
  其实“横生财”诨名在外,也不是对谁都这么慷慨。这次全赖他的那独子,从小养得眼睛长在脑门顶上,往昔都是三句不离钱不离咱爹,好了,那次劫后余生给抬回嘉兴,非嚷嚷说要再去江湖里闯荡闯荡,还把姬洛和屈酒鬼他们一顿添油加醋的乱夸。
  而姬洛,先在帝师阁搞了那么大动静,又在长安暗里混得风生水起,钱六爷耳旁吹东风,早就一清二楚,所以先入为主,留了个不错的印象。
  “这镜子真能照海?”其实姬洛还是有些好奇的。
  钱六爷手刚抓了两个山核桃,没找到锤子,听到姬洛发问,干脆捏在手里头耍弄:“东海之外说有仙洲,这是我早年从一个海客手里收来的。商人贩物,不过冲着噱头名头,你若真要问我奇宝真假,我却是说不出的。有形之物议价,卖的是实打实的珍贵,无形之物,实际上卖的是‘可念而不可得’,金银有价而情义无价,世上无价的东西还很多,很多都可以拿来卖。”
  “真的都可以拿来卖?”姬洛把手撑在窗格上,看着头顶的灯火飞雪,“长安啊,真是个富贵的地方。”
  钱六爷又道:“在商言商,如果没有最后的八月槎,这个时候我已经出长安了。光靠一个白砗磲,还不值得我做这笔生意,但是我从小先生身上看到了诚意,也看到了希望。”说完,他把山核桃放在桌案上,当骰子甩了一圈。
  姬洛笑了:“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钱六爷想了想,续道:“钱家那两个娃娃你都见了吧,我其实也有个问题,如果让小先生你选择,最后是留下钱胤洲还是钱胤川呢?”
  姬洛没说话,拱手作别,下了车辕。等他经过马车时,钱六爷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想,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赏赐的宅子远离“闾里”,姬洛没施展轻功,沿着青石长街,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回府门,管事的迎出来时,苻坚酒醒大半,已经吃过两碗茶了。
  “孤入主长安已近二十年,竟也不知倾波轩陪楼穹顶设有机关开阖。”
  姬洛瞥见坐在窗前摆棋的人,解下白狐裘,在另一侧坐下,等囫囵喝光了一碗八宝茶,这才应道:“我也是今夜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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