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呛道:“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大典早过了,宫宴年年一样,叫他们自己乐去吧。听说今日钱家的要露面,我可等着你的好戏呢,怎能不凑热闹?”说着,回头瞪了姬洛一眼,看他今日穿着贵气,倒是不由眼前一亮,不自然撇开目光,“你呀你,你若再迟些,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哪有那么早,陛下您忘了,前两日才颁过旨意,上元三日,解宵禁,乐与民。今儿长安可是不夜城,恐怕不到人定,热闹还没开始。”姬洛慢悠悠辩解,说着,从腰间摸出一颗浑圆的珍珠打发那看门的,立刻有小厮引着二人从幽寂的小路上了倾波轩九层圆楼。
上楼时,苻坚稍稍打着扇子避开宾客,等入了帘幕后的雅座,这才不忿地说:“就你一张嘴会说!说正事,今夜你可备妥?若只用我给的赏赐,想博得赢面可不那么容易。”
姬洛没有接话,一双眼盯着栏杆外,苻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被一应珠光宝气晃得头疼,因而冷哼一声,愤懑道:“钱府这群人,倒是把京城的贵族都笼络了去!”
圆楼正中有一处悬台,台上的舞姬正甩着水袖,作翘袖折腰舞,个个容姿秀丽,妩媚多娇。而台下的宾客将手中财物折合斛珠,当花瓣一样,洒得漫天满池遍地都是。就是这些珠子照着烛台光,硬生生叫人眼花缭乱。
姬洛还是没搭话,跪坐在案上一动不动,陷入深思,苻坚着实忍不住了,那手肘朝他颈窝里撞了一把:“孤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究竟是什么叫你看得如此痴?这舞……”苻坚哼了一声,“东有妙曳凌波间,西有桑姿飞凤伞,不过是钱家养的几个舞姬,有什么好看的。”
“是没什么好看的,我没在看舞,我在看人,”姬洛淡然一笑,随手往楼里一面大贝帘点了点,从团垫上站起,“我去去就来。”
“诶!”苻坚要跟,可楼里往来人多眼杂,又实在不妥,只能狠狠盯着姬洛的背影喝闷酒。
喝了一盅,他又觉得不爽落,于是退到窗棂前,把支架一撤,两手并推花格板,拉了一条缝吹冷风,顺便眺望这东西两市九坊,和不远处供奉神祇的明光宫。倾波轩就立在横门大街上,两侧挂了灯,坊市歌舞不歇,虽然景致没有皇城门上眺望的气派,却平添了不少人间烟火的热闹。
苻坚忍不住叹道:“不止这一城一隅,孤还要整个北方,甚至是整个天下!”
雕瓦吻兽旁,坐着一个白发人,正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动檐铃发呆,他听到响动回过头来,淡淡道:“主上,要我去替你看着那个小子吗?”
“不必。聪明人都懂分寸,不会有太差的结果。”苻坚把给姬洛留的那壶酒,转头扔给了窗外的人。
庾明真沉默了片刻,问道:“主上是不信他吗?”
“明真兄,除了你与景略这般几十年的过命之交,其余说信与不信,都是交浅言深。孤很欣赏他,甚至孤自信,在长安这些日子,他可以为孤的治下折服,同样欣赏孤,但孤始终隐隐有预感,我们并不是同路人,”苻坚抿了一口酒,脸上渐渐浮现出落寞的笑意,像极夜的昙花,摆脱不了遗憾,“如果真是那样,免不了太可惜。”
坊市里放了烟火,大片大片照亮夜空,绚丽的色彩落在人脸上眼中,比琉璃还要美丽,比明珠还要夺目。庾明真仰起脸,两只眼睛里都是殷殷期盼,嘴角也难得含着一抹暖洋洋的笑容:“其实这三个月,臣下只觉得欣然,已经快十八年了,没想到还能再听见‘白慕生’这个名字。”
“原来孤登基已经那么久了,”苻坚举樽邀月,哈哈一笑,追忆起往昔,唇齿间也变得温柔打趣,“明真兄,刚才出神,可是在想什么人?”
庾明真回答得很坦然:“是,在想一个人,但多半到死,都不再有相见之期。”
此时楼下。
姬洛穿过闹哄哄的酒客和媚俗的歌伎,半摇半晃地撞进那面贝帘,一闪身,进了陪楼。陪楼里一阵沉默,一阵哄笑,听声音,显然人只多不少。
京城豪绅们斗奢的活动刚刚开始,也整了一出曲水流觞,不过杯子落在谁前头,可不是吟诗作赋清谈风雅,也不是饮酒高歌畅所欲言,而是要往台中献宝。
场中摆出的多是俗物,金银玉石直接作价。
这一轮斗的是珠玉,半柱香前,一位豪富取了一对水色极好的独山玉耳珰,并当场打赏了随侍的舞姬,半盏茶前,酒樽传到了一位侯府公子跟前,随从开箱,往台上添了一只滇南盘越国产的墨翠宝奁,并跟着捉了三两萤虫放进盖中,萤光四射,剔透无暇。
众人皆高呼好,闹腾一阵后又推杯入池,一个个屏息瞧着,直到那杯子传至座首停靠,才引了一声大呼:“钱公子,您该叫我们开开眼了!”
本低头拨弄指甲的钱胤川抬起头来,三十岁上下的脸,走南闯北久经奔波,比不得京城养着的贵人面子嫩,倒是很有一股敦煌的沙子味儿。
“既然如此,诸位就睁眼瞧好了……”说着,他轻轻击掌,立即有人呈上锦盒,并顺手把台上一圈的烛火熄灭。钱胤川不胖,骨架子大,左右并无美姬相拥,只陈放着两只矮架子,他两臂往上一搭,整个人舒展开,满座中竟无一敢发声。
姬洛在人后靠着廊柱瞧得一清二楚,轻笑一声。这人和苻坚一比,后者像吃喝玩乐的纨绔,这人反倒更像沉默的帝王。
约莫是笑声引来好事儿的,看热闹的人中离姬洛最近的一位回过头来,轻慢地打量了他一眼,颇有些自恃:“有什么好笑的!”
姬洛趁机装出一脸无知:“这座上的钱公子好大的架子!”
那人一听姬洛口音,恍然:“我就说嘛,敢情是外头来的货,没见识!别看这位钱公子是钱百器庶出的儿子,但人可厉害着呢,听说他以前有个师父,也在钱家做事,手段都是跟那位学的,只是现在很少有人提起。这钱百器有三子一女,老二早嫁,钱胤川上头那个嫡兄是个大大的脓包,若不是深得喜爱,早被踢下台了,也正是如此,这老三素来和老爷子不和……”
这人是不是闲话太多?
姬洛安静听着,开始还觉得这套话太没水平,怀疑自己平日里运气太惨,遇上的都是三五百年难逢的妖孽,可听着听着,他又觉得不大对味儿,于是朝那黑着两眼圈,一脸没睡醒的小伙子多看了两眼,试探性问道:“哦……如数家珍嘛,果然比在下有见识!兄台贵姓啊?”
那人打了个呵欠,听到姬洛的问话,别过脸去颇有些不自在:“免贵姓钱。”
“哦……”姬洛拖长了调子,故意按着额头作深思状,随后伸出一指,朝前头的钱兄点了点,张口要说不说。就在答案呼之欲出前,他嘴上一个转弯,忽问道:“那他还有一个儿子呢?是个人精还是个脓包?”
钱兄白了一眼,挤了姬洛一肩膀,径自分去一半廊柱靠着,颇有些怨念。
姬洛笑了笑,道:“我明白了,可见是个话多的。”
“你才话多!”钱兄生气地把手上一盘干果塞进姬洛怀中,狠狠道,“你别说话,把嘴巴塞上,懒得搭理你!”说完,他目光一抬,落到了曲水台上,两个小厮对了对手头钥匙,正准备开盒。
作者有话要说: 斗奢表演现在开始……
第189章
锦盒无盖,设有玲珑巧锁, 两柄钥匙同时左右伸入旋钮, 机簧弹射, 木盒几番形变后呈现垒土状,有些像霍定纯提到过的鲁班锁。盒中上下共有四层,每一层以减数设有方口,每一个方口又放置着一枚枣仁核雕,雕刻或飞禽走兽, 或花鸟世界,尽皆不同,但唯一相似的,是每一枚都巧妙地嵌着一枚珠子。
众人目光胶着在十数宝珠上, 忍不住交头接耳, 攀谈赞叹——
“你瞧见了吗!这是公输府造的九垒盒, 光这一样,少说也值百金, 更别说那上面的核雕宝珠, 我看那珠子颗颗如猫眼,大小如一,一丝杂质也无, 可称得上无价。”
“好看是好看,不过九垒盒拿来装这些个玩物倒是糟蹋了。”
钱胤川慢悠悠欣赏完在座宾客脸上艳羡嫉妒的表情后,颇为满意,这才摆了摆手, 说道:“此物名为‘蛇腹十珠’,出于滇南澜沧江,那儿常年有觅宝人行走,听说密林深处原本有一条大蛇,蛇被勇士斩杀后,当地人剖腹时偶然所获这一斛珠。”
“哇!”
钱兄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眼睛看直了,可左手还顾着从姬洛手里抓了一把干果,往嘴里扔。也不知是不是被故事震慑,便连果壳也忘记吐,在嘴里嚼得嘎嘣脆。
“喂,那有空位,你不去坐坐?”姬洛指着一处忽然问道。
席是流水席,吃喝斗宝的人来来走走,并不固定,按理是有了空位,谁都可以上去凑凑热闹,只是若拿不出好东西,会面子大跌闹笑话罢了。
钱兄幽怨地瞧了姬洛一眼,干瘪瘪吐出两字:“没钱。”
“姓钱的没钱?”
“谁告诉你姓钱的就一定有钱?反正不去,我……我没什么东西可比,你要去你去,看你被人笑掉大牙。”钱兄絮絮叨叨着,看了座首的钱胤川一眼,竟是要转头出门。可他走到门口,察觉背后没动静,心底又怀疑姬洛真上了座,想着便颇有些犹豫不甘,原地跺了两脚,准备回头去把不知好歹的小子逮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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