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校尉官位高,眼界大,自然认出了牌子,不过刚才一拨混战后脑中混沌,却教他分不清现状。
得亏姬洛方才只是困人而未伤人,才叫那胖子生出了眼下的花花肠子:莫非是哪位大人办事,怕叫咱搅和了才故意困住哥几个?好像一开始这黑衣的确实是朝那灰袍的出手,莫不是坏了事儿?如果是走的密令,这暴露了,保不准上头要怪罪下来,可这折损了不少弟兄,又叫什么事儿……
只犹豫了一瞬,那校尉低头对着姬洛行了个礼,招手旁人,头也不回退走了。有个新兵气不过,拉他攀扯,胖子一巴掌就往脑门上呼了过去:“走!别多话!想活的话今夜的事儿往肚子里咽,把嘴巴缝好,待我回去先禀明将军再说。”
姬洛挪步,提着剑一脚踩在点金牌上,腰部绷直,手臂青筋直跳,一看就是虎扑兔的架势,随时会暴起杀人灭口。
见此,灰袍人自然不会让他心愿顺遂,当即丝刃着手,飞落姬洛身前,抢先将人缠住,还不忘低声耳语:“这样也不错,不止中原武林不信你,很快全天下都容不下你,只要他们传信给邓羌,纵使邓羌反应不过来,但你说苻坚他能不能反应过来。”
“想杀我,何必大费周章。”姬洛嗤笑着,转头去捡落在一旁的决明剑。他很清楚,像楼括那样三十年不败的成名杀手多半寡言少语,杀人干脆利落,多话的人往往都别有所求。
果然,灰袍人悻悻闭嘴,反倒是默认了杀人并非真实目的。
实际上,姬洛对他来说太过于特殊,复杂的情感驱使下,杀人只是某一瞬间恨极的念头,至于其他,他自己也很难挑拣一个明确又坚定的立场,不然高坐钓鱼台运筹帷幄便好,何苦雨夜亲身来见。
来见,还不是因为心中纠结。
过了很久,灰袍人才冷冷答话:“我只是想看看,全天下都抛弃你时,你会怎么做?奋袂而起?或是逆来顺受?”
“都不是。”
姬洛淡然地回了他三个字,随后就近在死尸身上撕扯下一块破布,仔细将决明短剑上的血擦拭,收入鞘中,别入腰间。跟李舟阳待了些日子,别的没学到,爱剑护剑的洁癖倒是染上了。
灰袍人看着他手提长剑的萧索背影,分明走的是绵竹方向。那一瞬间,浑身的血似是冻成了冰块,无论是垂落还是抬起双手都十分不自然,只能向两侧曲拢,微微抱住双肩——
他在害怕。
害怕自己彻底失去了盘算和控制!自己完全不懂姬洛要做什么,因为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灰袍人甚至觉得,刚才的一切,他才是被算计的那个人。也许点金牌是姬洛故意为之,毕竟一个人没有两次在同一处着道的可能,可是为什么呢?如果一切都背叛,除了反抗和屈服,还能做什么呢?
他发现,他也做不出选择了!
“去绵竹会死也要去吗?”灰衣人像个疯子一样红了眼睛,哑着嗓子问。那声音就像卵石在沙地上反复摩擦,充满了颓丧,仿佛信徒在绝望时没有得到庇护而转头憎恨神明,可是真的望着神明时,又难以控制自己不深深拜服。
也许拜服不太准确,可至少心里是生出了极大落差,在一瞬间击溃了所有的恨,连控诉的力气都没有了。
原来自己从不曾看透!原来所有的理解不过是夏虫语冰!
只听灰袍人低笑一声,抬起手臂,风声骤紧。
丝刃割开疾风,像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首端定位的锥珠就是它的血盆大口,被叩开的机窍里头,藏着钳制的爪型暗器,便是它的毒牙。
姬洛右颔一冷,将长剑反手上拎,剑尖荡开暗器,接下这招,却也不免削落一缕长发。长发落在脚边,但他却毫无作为,提着剑继续强硬前行——
姬洛不想再跟这个疯子多费口舌,也不想继续交手,尽管他承认自己很想杀人,但显然,这个灰袍人懂他的武功路数,竭尽全力,两人两百招之内胜负难言,而自己因为奔走打斗的疲乏和心中压抑隐藏的情绪崩溃,只怕很快便是强弩之末。
“我没有错,不,我没有错!”灰袍人呢喃着,握着丝刃再度追了上来,姬洛忍无可忍,运剑出袖,剑花从右手转至左手,与横来的丝刃相接,“叮叮当当”交战十来招,直打得星火四射。
随后,又各自拼力一击,同时承力后退。
姬洛分出一手按住太阳穴,刚才“乒铃乓啷”的撞击声搅得他头痛难抑,脑中嗡嗡。许是命悬一线会撞开潜藏意识深处回忆的枷锁,那些零碎的只言片语,纷纷又涌了上来,姬洛忍不住闭目——
“原来,这就是归藏馆最深处的秘密吗?”幢幢黑影里有人推门,带入一束刺眼的光,“原来如此,难怪会以章纹做凭信……可是这样,你又该如何自处?”
“言君,只要一生信念从未变过,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 统一解释一下,灰袍人其实是个极其复杂的人,所以大家现在看他情绪多变会有点迷惑,等通看全文加番外后,就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这样了,嗯…也许他是疯子里的正常人,正常人里的疯子。
点金牌嘛……哈哈哈你们猜姬洛是不是故意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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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姬洛又听到了意识深处的那两道声音,一道或许是曾经的自己, 一道来自那个叫言君的——
言君, 曲言君, 分明就是惠仁先生,可是刹那之间,他心中却生出的别样的感情,这两个人被固执地分开,惠仁先生是惠仁先生, 是他心中敬爱尊崇的,那个在红木林中留赠五势图的隐士;而曲言君是曲言君,说不清楚他是谁,可三番五次却感觉格外亲近。
“叮——”
姬洛闭着眼, 灰袍人还没有追上补招, 丝刃甚至还离他半丈远, 但他手中的剑已经挥了出去,运剑的轨迹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 将好卡住锥珠上没有闭合的缝隙。随后他两手并握无名剑的剑柄, 用力上提,向后一拉,竟然贴着轻薄如线的丝刃, 一路奔至灰袍人身前,挥剑力劈。
这架势像要将人手指齐根斩断!
“预判!”
他竟然预判了自己的招式!
骇然之下,灰袍人堪堪憋出两个字,话没说完, 骤然放手:“怎么……”丝刃落空,在坠地前和剑锋相撞,姬洛用足了内力,虽没斩断寒铁,但这一击之下,剑身上覆盖的铁屑一瞬间崩开,露出光洁明亮、晶莹似雪的剑体。
他在帝师阁的禁地中钻研一年无所突破的武功,竟然在这一刻成功破壁,刚才在浑噩中,什么招式都不见,什么对手也不见,唯有心中有力,心念所及,起手已成破敌招式,冥冥之中算出对手的行动。
所谓的“通天时,知地变”,也许应和剑法大家的“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也许比拟道家“玄之又玄”,总而言之,那种感觉奇妙无比,难以言喻,又难以捉摸。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姬洛的眼睛刹那睁开,向着那人冷冷说道。
灰袍人闻言一颤,有那么一个呼吸间,他甚至以为姬洛回复了记忆,隔着面具将他看穿。惊喜,愤怒和恐慌如洪水猛兽,将他吞没。一招诛心,他已没有反抗的力气:“天演经极术,第三层?”
姬洛没有答话,甚至也没有再动手,只是用左手将长剑剑身托起,卷曲中指击铗,飘然远去:“这么好的剑怎么能没有名字,我给他想了一个,不如就叫‘玉城雪岭’。”
“‘崩云屑雨,浤浤汩汩。瀖泋濩渭,荡云沃日。(注1)’吾之心则如天上玉京,地上雪岭。你等着,”姬洛人已走远,一口心头血呕出,撑不下去,虽没有亲口说出,言外,其实还有二字——
“杀你。”
“姬哥哥……”灰袍人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等缓过一口气,却仍固执地追着他走的方向而去。
这时,林中有黑影一奔,像夜行的幽鬼,轻飘飘阻在灰袍人身前,将好挡住他的去路。来人面容俗落平常,穿着粗麻短打,提着一个密封的小食盒,若不是举手投足都过于轻巧似鬼魅,只教人要疑心是哪户人家里憨呆的小厮书童。
“小主人,该喝药了,找了您一整夜也不见人。剑谷那边刚来了消息,李舟阳已经顺利进入云深台,大公子问是否一切如常。”苏明将盒子往前一推,破开盖子一角,里头竟然坐着一只小炉,炉上煨着一只满满当当的陶碗。
这一手起落功夫竟然点滴不落,连火舌也不曾摆动,当真教人吃惊。
“如常。”
灰袍人一改方才痴癫的模样,换了副嘴脸,清醒得好像局外人。除了姬洛,旁人的死活都不关他的事儿。不过,许是顾念大局,他还是多发一言提点:“大师兄既然在晏家吃了亏,就该知道江山代代,人胜于人,少发桀骜,叫他自个小心些。”
“是。”
苏明应了一声,看出四面凌乱,且他脚步虚浮,知道方才必经乱战,于是自觉伸手将他手臂托住,也没有再敦促服药,只是默不作声陪着他在山林中慢走,上得山石陡崖,远眺置身火海的绵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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