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姬洛目光太过于炽烈,师昂这才去桌案前取了香点上,乖乖行了个大礼,而后,伸手扭动了第三十二盏长明灯。
后壁上露出一个减字记谱法标记的石盘,师昂上前拨弄了两下,打开了一道石门,待二人进入后,迅速闭合无缝。姬洛沿着石道走,和外头燥热沉闷不同,迎面吹来湿漉漉的凉风。
师昂开口说话,竟有细微的回声:“不用担心,乐盘的解法历任阁主口传,纵使有人晓得这里,也进不来。”
“历任阁主?”
姬洛抓错了重点,有些吃味,师昂闻言很快反应过来。
窘迫没有,倒是有两分愣神,沉默了半晌,他才淡淡开口:“幼年时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否定自己,因为无论我做什么,母亲都很少给予赞许和嘉奖,可我立志成为下一任阁主,于是费尽心思做了很多事来证明自己……”师昂回头瞥了一眼,“想起来有些可笑,当初我离家出走奔赴滇南,最初的目的是想灭亡天都教,我知道如果我一旦做到了,阁中乃至天下,包括父亲母亲,没有人敢再质疑我的资格。”
姬洛好奇:“那又是什么迫使你改变了主意?”
师昂摇摇头:“大道至善,天下没有纯粹的恶。”
石道凿进山中,但并不长,两句话的功夫人已经走到尽头,尽头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个用来练功的石室。
唯一的特色是四壁凹凸不平,有意斧凿而成,姬洛拿剑柄在石台上一磕,响声浑厚饱满,闭目听闻,仿佛在山中雾气弥漫的空谷入定。
“竟然还有失传的广陵散。”石壁上刻着曲谱,姬洛走了一圈,指着其中一首道。
少年四处溜达时,师昂正在挨个儿翻找东西,听见声音,头也没抬:“这是残谱。嵇中散赴死前刑台一曲,请愿的三千太学生中不乏有善音律者,强记词谱拼凑,不过……仍旧不全。”
“嗯。”姬洛应和,继续细观。
两人又皆沉默,室内一时静得让人发慌。姬洛对音律了解甚少,别说高见了,连拙见也没有,因而多是走马观花瞧看有无异样之处,这会子没有了问话,师昂便自己起了个话头:“你曾经应该很少饮酒,所以我今夜才煮了茶。”
姬洛问:“怎么说?”
师昂呵呵一笑:“你姓姬,让我想起了周天子颁布的《酒诰》。”
《酒诰》乃《尚书》中周公旦的名篇,其实是一段禁酒令,师昂自幼研习各类经典,几乎能做到张口吟来:“祀兹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注1)”
这段话大致是说,喝酒误事,酗酒乱国,上苍惩处凡人,皆是因酒后乱德行,除了祭祀,皆不许饮酒。
“我姓姬,却又不姓姬。”虽然师昂这段子讲来并不可笑,但姬洛还是笑了,腹中打鼓:若是师昂知他这姓名乃指天地所得,不知该作何感想。
师昂愣了一下,继续把话说完:“我看你谈吐不凡,见识不是一般乡野村夫可比,还以为你是出自中原哪户豪族。周公旦此篇所言,凡姬氏子孙,不得酗酒,所以才推测你乃是因承祖制而不饮。”
姬洛摇头,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敢随意承祖制,万一承到了别家可不大好:“只是习惯,约莫失忆以前就不怎么碰,所以偏爱饮茶。”
“不喝酒的人少了一种豪气,但多了一种灵气,我也不喝酒,所以看得出来。”在哀牢山时,两人处境各有尴尬,此刻难得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说话,师昂语气轻松了不少,“姬洛,你相信一见如故吗?”
姬洛没反应过来,这思路太跳脱了:“你说我跟你?难说。”
师昂也不甚在意,随口道:“听东来的和尚说,人间有轮回。若真有转世与宿命,那世上的人总数则不变,上辈子,上上辈子我们见过也说不定。”
姬洛摇了摇头,没再接话。
石屋陈设很简单,除了床榻和一张案几,再无其他家具,倒是架子和地上堆着很多竹简与书册典籍,师昂一本一本的翻,说明找的东西很重要,于是,姬洛蹲下身,随手拿起一捆竹简,和他一起找:“你在找什么?”
“那个盟约是真的。”师昂手头顿了顿,“那年我也去了泗水,不过我没能进去‘楼中楼’,那个地方太隐蔽了,如果不是知道父亲从不说谎,我是不会信江湖传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永远爱师·大祭司·少阁主·昂!我也永远爱小洛儿(亲妈笑脸\(^o^)/~
话说师昂这算不算跑人家家里搞事反被策反接盘…嗯…
注1:引用自《酒诰》
第159章
姬洛有些难以置信:“你去过泗水?”
比起这个,更加让人难以置信的是, 师瑕真的进入过泗水楼中楼。
“那天父亲独自乘着一片小舟驶入雾海中, 走之前命我在岸上候命, 我等了一天,不,大概是半日,因为他是黄昏入的,早晨太阳升起时, 他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师昂淡淡道,“但是当时我尚年幼,所以楼中楼的事他对我只字未提,直到这个流言兴起。”
如果是师瑕带着师昂独自去泗水, 那旁人又是怎么知道盟约的事情?姬洛疑惑, 正欲发问, 师昂恰好从一侧书卷的夹层中抽出一卷帛书,落笔的字迹还很新, 应该是写于不久前。
姬洛瞥了一眼书卷的名字, 是《周官》。
“家父很爱读《周官》。”师昂匆匆扫了一眼,续上了姬洛的疑问:“原来这个消息是父亲自己散布出去的,他想借着云门祭祀, 找到其他的八风令持令者,不过显然却引来了别有用心的人。”
姬洛颔首,毕竟师瑕一直待在帝师阁未出,根本不知道楼中有变的情况, 也不知道这样做,非但没有招来九使,反而引来了杀机。
“父亲在帛书上说,九鼎熔铸八风令,乃是为了防止其落入胡人手中,而传令天下之举,实则是为了托付当时在江湖中举重若轻的几人,希望他们出面团结众人,一致号令武林,共同援北。”师昂闭目,不由叹道,“不过二十年过去了,显然并没有成功,如今反而掀起腥风血雨。”
姬洛一把按住师昂的肩,指着那帛书:“可否借我一观?”
师昂虽然奇怪,但还是照他的话做了。
姬洛双手捧来,轻轻将绢布摊开,上头工整有力的隶书体过目,心中不由升起哀伤。不过,写到一半,墨渍却从中断了,并没有多提及盟约,但书盟成誓必然有证物,那这个证物又在哪里呢?又是什么呢?
姬洛将帛书手札还回,将刚才那一册《周官》捡起翻阅,发现最后一页被大力撕扯了下来。他站起身,开始在石屋中来回踱步——
《周官》即为《周礼》,并非什么武功秘籍,自然没有留下最后一招的说法,师瑕扯纸,兴许是用来写字。
他低头扫了一眼桌案上的四宝,发现摆放极为凌乱,镇纸石空空如也。
姬洛推测:师瑕应该是得知了什么要紧的消息,可是手头找不着宣纸,只能顺手拆了最爱的册书,提笔就字,不过现在那张纸在哪里呢?
一定在这个房间之内,他若要留消息,肯定是留给师昂,那么不可能带到别处去,而且,他时间紧迫,一定就在这桌案之间。
姬洛将案上的东西来回打量了三遍,抓起正中杆子最粗的那支笔,扬手一掷:“得罪了!”
笔杆落地断成两截,露出空心。师昂从脚边拾起,抽出当中残页一瞥,正面有朱红二字潦草——“睡虎”;背面四字则更为凌乱——“楼主未死。”
“禁地?”
“楼主?”
师昂和姬洛面面相觑。
随后,前者先一步开口:“我明白了,这个节骨眼上,能将家父骗出去的消息,非泗水楼主不可。姬洛,果然如你所说,这个叛徒盯上了所有跟泗水有关的人,惠仁先生不是第一个,家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现在要去闯禁地吗?”姬洛背对着他,抄着手往外走。
“姬洛!”
师昂仓促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待少年回首,他不禁摇头:“我刚才说的……你懂吗?让我们再回到之前的推测,在巴蜀,你们三个人里面,白少缺虽然拿到了相故衣留下的凯风令,但却和泗水并无渊源,而唯有你,自北而来,带着太多的谜团。”
“你什么意思?”姬洛敛起笑容,紧紧盯着师昂的眼睛。
后者忽然拍案,笔架上的笔齐出,朝着少年肩颈、肚腹、手臂射去。姬洛半步未挪,拿纤手一拨,仿若九天揽月,次第将那几支笔攒成一捆,抛投了回去。
“揽月手?我本以为白少缺已属当世罕见奇才,没想到云岚谷短短几日的功夫,你竟将此绝技学得入木三分。”师昂吐出一口气,伸手一截,拂袖时已将朱笔次第挂好。他这推测实际上已宽限不少,若是知晓姬洛融会贯通不过几个时辰的光景,不知该作何感想。
姬洛掸了掸衣角上粘着的软毫毛,继续向外走:“有话就直说。”
石道两头,两人各站首尾一端,师昂追问道:“你就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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