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凤袖的琵琶蓦地错了几个音,被杨晏初捉到了破绽,嘈杂地打乱了他的弹奏,压着他每一次要起势的前一个拍子打断他,凤袖的弹奏很快就全乱了,任歌行不需要更多的机会了,他摸清了凤袖所在方位,咤然风声破空——
小舟里传来一声闷哼,而琴声终于停了。
任歌行喘了口气,足尖轻点荡开船头,跃至对面小舟上,挑开了黑色的幕帘。
凤袖双肩血流如注,右手钉着一枚银亮的飞刀。
凤袖一身红衣,像朵妖娆无格的芍药,细长的双眼眼角飞红,杀意图穷匕见,他见任歌行进来,竟不躲不闪,放弃了自己的琵琶,十指成爪向任歌行而来。
任歌行干脆利落地一剑挑断了凤袖的手筋,凤袖双手立废,竟一声不吭,面色痛极,倒在血泊中。
任歌行又是迷惑,又是震惊,他蹲了下来,问道:“兄弟,接个活儿罢了,这么拼做什么?”
凤袖痛得牙关都在发抖,眼中狠戾杀意却刀一样往任歌行身上扎,他咬牙道:“裴寄客的腿……是你废的?”
“且慢!”
船外一声断喝,裴寄客鬼魅一样出现在船头,他步法极轻盈,来往起落竟没发出一点声音,他默默地挡在了任歌行和凤袖之间,道:“任大侠还请剑下留人。”
“他武功已被废了,如今比常人还不如,我本来也没想要他性命。”任歌行道。
“是么?”凤袖冷笑道,“可我迟早要你的性命。”
鬼手平日里鬼魅一样的妖异难测一下子就绷不住了,他怒吼道:“你少说两句!”
凤袖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任歌行心道这二十五年要以项上人头报恩的人不在少数,号称取他性命的人也多如牛毛,可他这颗狗头不还是稳稳地在脖子上安着,他只讶异真有人肯为旁人做到这份上,为了给旁的人报仇,不惜以命相搏。
他道:“只因为我废了鬼手一条腿?”
凤袖道:“那你还待如何?要杀要刮给个痛快便是!”
裴寄客眉毛抽搐了一下,干脆一把捂住了凤袖的嘴,凤袖怒目圆睁分毫不让,一口咬在裴寄客手上,裴寄客怒道:“你做什么,你也不怕中毒!”
凤袖呸呸两声,分辩道:“他废了你一条腿,我不该杀他吗?”
裴寄客道:“那又如何,你打得过他吗!”
任歌行有点想笑,想说其实差不多,如果没有杨晏初相助,还真说不定谁胜谁负。
裴寄客叹了口气,把凤袖从地上抱了起来,对任歌行重复了一遍:“还请任大侠剑下留人。”
任歌行挑了挑眉:“倘若我不留呢?”
裴寄客冷笑道:“想必任大侠此时内力已有损伤。”
言下之意,虽任歌行全盛之时废去一腿的裴寄客不能与之相较,但是眼下若真打斗起来,胜负还是未定之数。
任歌行笑了笑,道:“下次我再看见他,可不敢再放他一马。”
裴寄客低低道一声“叨扰”,扔下一包银子,抱着凤袖飘然而逝。
任歌行耳力极佳,听见凤袖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呻.吟起来,道:“我的手筋断了。”
裴寄客道:“活该。你就是该。”
凤袖小声道:“我是不是没法再弹琴了?”
裴寄客气急败坏:“用脚弹!”
任歌行:“……”
鬼手是不是让什么人给夺舍了,怎得如此反常?
他摇了摇头,抱着凤袖的琵琶跳回到杨晏初和李霑身边,把琴递给杨晏初,道:“送你了,解闷用。凤袖也是,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杨晏初靠在船舱壁上,用帕子擦嘴角的血痕,轻声问道:“刚刚那位是……”
“唔,”任歌行道,“是妙音凤袖,这位平日里神鬼莫测,无门无派,行踪不定,我都不摸清他的路数,比鬼手还要妖异。今日若非你从中相助,恐怕我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对了,你是如何打乱他的琴音的?从前也曾经有人这么做过,对他却是无用。”
杨晏初笑了笑,道:“《霓裳羽衣曲》中的几个凤点头连着长轮指,那一段很难弹,挑着揉弦的间隙打断他就是了。只是弹琴的人戾气太重,好好的霓裳羽衣歌舞升平呀,被他弹得好似渔阳鼙鼓动地来。”
他又道:“而且他琴音不对,什么呀,好好的一把琵琶,子弦和中弦都快一个音高了,十分别扭,琴弦也不调一调。”
杨晏初驾轻就熟地拧着弦轴调音,任歌行突然冒了一句:“今天一遭,我倒敬他高义,可以为鬼手报仇做到这个地步,只是……”
杨晏初一拍面板,清凌凌一声响,道:“怎么?”
任歌行凑近了,特别难以启齿地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总觉得……怎么说呢,不太对……他们俩吧,有点奇怪……”
杨晏初笑道:“我看他们二人像是有些首尾。”
任歌行懵了一会儿,迷茫又疑惑地说:“首尾?”
杨晏初若有若无地勾了他一眼,轻声道:“譬如男女之间,爱慕缠绵。”
任歌行表情一瞬间变得空白。
他又震惊又迷惑地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俩男的……”
“龙阳断袖之好古已有之,任大哥不会不知道。”
“我知道,”任歌行的表情很难形容,“我就是第一次看见活的。”
杨晏初:“……”
杨晏初不是很想搭理他,扭头问还歪在榻上的李霑:“小霑想听什么?”
李霑还娇气地揉着胸口,闻言翻了个身面对着他,道:“都行啊,哥哥喜欢弹什么便弹什么罢。”
杨晏初想了想,觉得《春江花月夜》《胡笳十八拍》这种长篇大制一唱三叠的曲子他们估计是没心情听,就挑了首小调词牌。
“一生一世一双人……”
凤袖的琵琶果然是妙品,琴音如珠如玉,晏初揉一下弦,任歌行觉得自己心里也被多情婉转地撩拨了一下,他恍恍惚惚地看着晏初在琵琶上细捻轻拢的手指,心里想的东西一点也不高雅。
他还是很震惊,很迷惑。
俩男的怎么搞啊?
凤袖骨架子又细又小,是很有些弱柳扶风的美感,可是琵琶弹得妖气纵横,怎么会有人去招惹这么个毒花?
还不如杨晏初看着顺眼。
他盯着杨晏初发呆,晏初此时没有簪子挽发,三千青丝都披散下来,半遮着白皙的侧脸,那情致让任歌行心里莫名的一动,有些恍惚。
男子和男子之间真的会有情么?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晏初低声哼唱。
浓云成雨,暴雨劈里啪啦地终于打在船篷上。
逆风吹浪,扁舟一叶,一曲《画堂春》。
作者有话要说: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长恨歌》白居易
一生一世一双人……——《画堂春》纳兰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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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自那日凤袖出现之后,安庆府连天暴雨。前面江面还是个险滩,水路是没法再走了,三个人只好上岸绕远路,任歌行拿三个人的雨具的时候,那斗笠轻轻一碰,化灰儿了。
凤袖一曲琵琶直接震碎了三个人的斗笠,任歌行看着一地破碎的竹丝,总算明白了裴寄客临走前扔的那包银子是怎么回事,还“叨扰”,真他娘的够叨扰的。
任歌行无法,找了把伞,结果撑开了发现伞面全碎成小纸条,一转跟天女撒花似的,这门帘子一样的伞插几个镖当武器使还成,遮雨就傻帽儿了,好在伞骨还挺结实,任歌行只好翻出了自己的衣裳蒙在伞骨上系好,把伞递给李霑:“你俩先拿这个凑合着,别淋着就成。”
杨晏初狐疑道:“你们武林中人没有什么特别的避雨方式吗?避水诀什么的。”
任歌行都快无语了:“杨大哥,你是我大哥还不行吗,都是爹生娘养人身肉长的,饿了得吃饭下雨得打伞,还避水诀,有那本事我怎么不直接御剑飞到青州呢,真逗。”
杨晏初:“……喔。”
任歌行摆了摆手:“走走走,快走。”
雨帘如注,那把伞却根本容不下三个人,任歌行退后一步,把李霑和杨晏初往伞里推了一把,杨晏初回头道:“任大哥……”
任歌行在他俩身后,被暴雨打得睁不开眼睛,他抹了一把脸,道:“别管我了,赶紧先找个客栈落脚。”
等找到客栈的时候任歌行浑身已经被雨打透了,杨晏初赶忙把他推进房间里:“我刚叫茶房弄了点姜汤,赶紧换件干净衣服,着凉就不好办了,唔,把鞋也脱了,这都湿透了。”
任歌行看他忙来忙去的,心里挺过意不去,笑道:“没事,我……”
任歌行迎头被糊了个帕子,杨晏初站在他身后,给他擦头发,一边擦还一边叨叨他:“把姜汤喝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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