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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堂春 (王孙何许)


  任歌行一时难以接受:“什么邪神?”
  鬼手似乎懒怠说这么多话,一直微微眯着眼睛,目光薄雾一样散落在昆仑的十万大山深处,他幽幽道:“我没什么理由欺骗你,我只是不想你再缠着我才告诉你这些,你不信,随便找个这里的什么人问问就知道。从长安离开之后,我和他去了临川。江家记录了很多妖异术法,昆仑,苗疆,南越,北蛮。我们找到了钦原。其余我不想多说,到了那座孤峰,有一个昆仑灯奴样的长明灯,燃着世世代代供奉钦原的人的血。用你的血做灯油,骨做灯芯,你就能见到它。”
  任歌行重复道:“我的骨?”
  “你自己决定,”鬼手道,“当初我们用的是一截趾骨。你知道柏奚吗?”
  任歌行皱了皱眉,道:“替人挡灾用的人偶?”
  “如果你能砍下钦原人身法相的三个头颅,它就会变成人的柏奚,承担这个人身上所有的伤病与业障。如果不能,你可以许下一个愿望,钦原会拿走你身上的任意什么东西作为牺牲——邪神有求必应,愿望会以各种扭曲的方式实现。曾经有男女在邪神面前许愿天长地久永不变心,后来整个村落的人一夜之间全部暴毙,只剩这一对男女。”
  任歌行手中的火折子突然灭了。
  鬼手呼出的白气都十分微薄,任歌行犹疑艰难地问道:“你们当初……”
  鬼手道:“我猜他许的愿望是我能好好活着,不要太过悲伤。”他终于将视线投向了任歌行,淡声道,“所以我现在无法悲伤。凤袖在我面前掉下去,埋在风雪里,我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以后也不会了。”
  一时肃然。鬼手忽视了任歌行震惊而悲悯的目光,顾自道:“你去,或许有一线生机。钦原和土蝼曾经是这一方的两个邪神,土蝼在六十年前已经被人斩获,做成了柏奚,那个人后来上了战场,战功赫赫,身上一道伤疤也没有。江家的人也向钦原许过愿,不知道钦原从他们身上拿走了什么。”
  良久,任歌行道:“我知道了……多谢。”
  鬼手点了点头,道:“我也只说一遍。下了这座山,今后如果再见,只当互不相识。”
  任歌行点了点头。鬼手不再多言,转身向山下走去。任歌行叫住他,送了他两个火折子,两人隔着不远,鬼手接住他的火折子,问道:“你用什么?”
  任歌行挥了挥手,道:“我带了仨。”
  鬼手道:“你最好天亮了再去。”
  钦原,钦原……
  任歌行摇了摇头,横着扛起无名剑向西走去,远方尖锐的鸮呼撕开寂静,不知怎么,他心里突然明亮起来,像风雨如晦时天光乍然破开云层,眼睛被刺得生疼近乎暴盲,却睁大眼睛疼痛地欢喜着。
  杨晏初还那么年轻,人生最好的那么几年过的那么苦,他一定会有一个很长,很好的人生。
  他会在五六十年之后慢慢平安地老去,而不是在这里,在昆仑。
  这就值得他拼上所有。
  他与鬼手相背而行,两簇盈盈的火光逐渐分开。在狂乱的夜风和尖锐的鸟鸣声中,任歌行听见裴寄客在断断续续地哼一首曲子,任歌行侧耳听了听,合该是在江南的暮秋里伴着琵琶曼声低唱的曲子,却在沉黑的昆仑雪夜里一步一步地哼出来,鬼手的声音很低很涩,摸摸索索的,混在风里,听不清是歌还是哭,被吹得碎如飘絮,那失落在雪域里的魂魄和失散在山川中的悲恸,都招不回来了。
  他拿着火折子,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
  那曲子一唱三叹,他面无表情,低眉唱着。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呵,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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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这一天从早晨起就阴云密布,妖异邪诡的狂风几欲将屋顶掀飞,椽栋摧折。昆仑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女主人忧虑地抬头望天,接连几天诡谲反常的天气让她格外不安。
  武者与修道之人常常出现在这片苍茫的雪域,他们往往萍踪浪迹,难见首尾,而就在这天,一个剑客带着一个病危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了这座神山的脚下。那剑客眉宇间神色极冷,鲜言寡语,随从寥寥,亦神色肃然。那个沉默的剑客留下了大笔的钱财,将那危重的男子和几个随从安置在这户鲜见的汉人家。这户人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明晃晃银灿灿地晃人的眼。他们惊疑不定地将这个背着剑的男人的身份猜了个遍,那个男人却走进了雪山深处,久久未归。
  而那男子伤情实在危重,被包裹得层层叠叠,枯瘦的身子陷在被子里,脸色灰白惨青地躺着,几乎像个死人。但看面容,也不过还是个清清秀秀的孩子。这家的女主人看了心里难受,把屋子烧得热乎乎的,又想弄些好的吃食,这才得知,这孩子已经不能进水米,只靠些汤药吊命。
  风又在咆哮着撼动山脚下的这间小屋子,难以想象山上是什么光景。女主人看着自己的家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畏惧着这像是触怒了神明而发落的劫数一般的天气,屋子里的那个孩子境况看着一时坏似一时,只是一味地睡着,就是呕血也不曾醒来,安安静静地,等那几个随从发现不对的时候,枕头都已经被血打透,呼吸都微了,人眼看着就不行了,那几个随从唬了一跳,慌忙灌了药下去,良久艰难地才倒出一口气。
  杨晏初睁开眼,他不知年月,不知身在何处,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神智如此清明,他反常地恢复了一些精神,甚至能开口说话,却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油尽灯枯,手指弹动了一下,那双长年执剑的手却没有依旧握过来。
  任歌行呢?
  他惶然地蜷缩起手指,心想,又出什么事了,连这一面都见不到了吗?
  这让他怎么闭眼呢。
  他开口,气息从唇齿咝咝溜出去:“……这是哪里?”
  旁边有人低声告诉他:“杨少侠,咱们已经在昆仑了。”
  不等他问,那人又告诉他:“盟主已经上山去了。”
  杨晏初眼珠转了转,眼前仍然见不到一丝光亮,心知是自己看不见东西了。他叹了叹,心说这傻子,都这样了,不与他在一处,又跑到昆仑去做什么。
  他撑着问了一句:“走之前……他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那随从想了想,道:“盟主自己的东西,倒是没留下什么。来的时候,他给您求了个平安符,戴在您脖子上了。”
  杨晏初喘了口气,低声道:“摘下来。给我……放在手里。”
  那随从犹豫了片刻,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那个小小的牌子,摊在手里,杨晏初用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摸到几道刻痕,他道:“写的什么。”
  随从就着他的手看了看,道:“不过是些祈福平安的话。”
  杨晏初应了一声,收拢手指,握住了那块牌子,像握住了谁的手。他的表情很少,侧了侧头,道:“把我的头发……剪一绺下来。”
  随从吃了一惊,低声道:“杨少侠,这……”
  杨晏初道:“剪吧。”
  那随从小心翼翼地剪了一绺杨晏初鬓边的头发,找主人家要了一截红绳,结在一处。只听得杨晏初断断续续道:“如果……我先走了,你们把这个给他,身子就……葬在这里。带回去的话……天气热,人坏得快,他见了……要伤心的。”
  这家的男主人叹了口气,抽着烟斗出去了,女人坐在一旁,不禁流泪。那武从心下十分不忍,劝道:“杨少侠快别这么说,盟主已经去想办法了……”
  杨晏初微微笑起来,摇了摇头,问道:“江知北死了没有?”
  武从道:“死了。头还被挂在城门上示众呢。”
  杨晏初闭上眼睛,缓了缓,慢慢地开口道:“跟任歌行说……说我很对不起他。”
  一颗眼泪终于顺着他的眼角缓慢地滑落下来。他只是闭着眼睛,大颗大颗地淌着眼泪,静静道:“原本……原本不是这样的。”
  舍不得他,心上想嘴里念,说多少遍还是舍不得。
  他也想要绿蚁新醅酒,他也想要人约黄昏后,他也想,他曾经是那么那么想……
  他的神智又迷乱起来。似乎是在兰陵的天地一隅月色悠长的床上,又似乎是在春光烂漫的洛阳万花间,关外草原的灿烂星空下,那个让他狠狠心动的人,眼眸如星,笑意温柔,说一句真心喜欢他,几乎要了他的命,也定了他的后半生。
  而昆仑依旧万古悠悠。
  六十年前那个斩获土蝼的勇士不知经历了一番怎样的恶战,在这一甲子的时光中,不知有多少人来到这座孤峰,台阶的每一级都横陈着皑皑白骨。一地的残肢碎羽,血冻了冰,蜿蜒到台阶脚下,在台阶的尽头,青铜塑造的昆仑灯奴跪捧长明灯,一豆灯火在冥冥风雪中巍巍地飘摇,那灯碗里的血和油干涸结痂,已经快把灯碗填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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