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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堂春 (王孙何许)


  任歌行飞身跳上屋顶,把她抱了下来放平在地上,低声道:“姑娘……嗯?”
  那女子长发垂落,露出一张泛青的、简直是带着些惨碧色的脸。
  这明显是中毒之症,任歌行唤道:“姑娘,姑娘,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神智已经不清明,听见任歌行的声音之后,她想说话,张嘴却露出一声痛呼,她呻.吟了几声之后,抬起手用三个手指死死地勾住了任歌行的衣领,一句三倒气地说:“城外短长亭外……二里处,地下有恶业……婺州胡氏……不得好死!”
  她似乎是强撑着说完了这句话,说完之后就往后一仰头,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尖锐短促的尖啸,断气了。
  她的手仍然僵硬地勾着任歌行的衣领。
  她死不瞑目。
  任歌行叹了口气,伸手为她合上了眼帘,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轻轻拿了下来。他站了起来,对上了李霑的眼睛。
  李霑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着。
  任歌行没有说话,等着李霑开口,李霑筛糠一样哆嗦了半天,终于挤出来一句:“她说什么……婺州胡氏?”
  婺州胡氏,李霑的灭门仇家。
  任歌行负手走到李霑面前,眉目又静又冷,他道:“小霑,此行我负责把你平安送到青州,万事我不能生枝节,如果你不想管,我只能做到把这姑娘好好葬了。”
  李霑在任歌行无声的凝视中哆嗦得愈发厉害,终于哽咽了一声,簌簌落下泪来。
  杨晏初心有不忍:“任大哥……”
  任歌行看了他一眼,呼噜了一把李霑的头发:“挺大个人了,别一出事就只会哭,都等你说话呢。”
  李霑哭得更大声了,他一边嗷嗷哭,一边抽抽答答地恶狠狠地说:“我要去看看……灭我满门已经够他们下……十八层地狱了,我倒要看看,胡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恶业!”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短长亭外再二里,是一片荒坟。
  “地下有恶业……”任歌行喃喃道,“锁魂阵?”
  大半夜跑到坟地里,八成还得挖坟,杨晏初有点瘆得慌,问道:“什么?”
  任歌行一回头,看见他那神情,忍不住有点想笑:“你害怕啊?”他一把揽过杨晏初的肩膀,说:“别怕,我阳气重八字硬,镇得住。”
  他勾着杨晏初的肩膀,道:“这荒坟看着像个乱葬岗,实际上坟头的位置,”他指了指,“巽位直指风口,乾坤位压着生死门,是个锁魂的阵法,下头的人死得惨,就算变成厉鬼也闹不起来。胡氏没有个像样的风水师么?布阵居然如此简单粗暴。”
  他说着,直接把羽霄剑当成洛阳铲用,一剑动天地之势刨开了人家的坟头。那坟包居然十分脆弱,下头根本不是填的实土,而是一条窄而幽深的甬道。
  “果然是死门为通,”任歌行自言自语了一句,俯身看了一眼,直接跳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道,“没事儿,都下来。”
  李霑虽然看着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但好歹也是武林世家长大的,轻功尚可,像只小燕子一样跳了下去。杨晏初站在洞口,有些踌躇。
  他跳不下去,这个高度,他下去一定会崴脚。
  这时任歌行的声音幽幽地从下面传了出来。
  他说:“没事,往下跳,我接得住你。”
  这夜实在是太黑了,任歌行修长高挑的身影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杨晏初在洞口只能看到他在底下张开了双臂,那姿势简直有些温柔。
  他对任歌行来说,还只是个才认识两天,几乎还算是陌生的人呢。
  杨晏初蹲在洞口,蓦地心里一酸。
  他一瞬间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八岁那年贪玩地爬上了家里的枣树,上去了就下不来,趴在树枝上害怕得直哭,爹爹一边骂他小兔崽子,一边张开了双臂,说:“没事,不用怕,我能接住你,”然后又骂,“你看你下来的,我打不死你。”
  他又想起他第一次从浣花楼出逃的时候,那楼太高了,往下看都觉得晕眩,但他毅然地跳了下去。
  他没能成功,之后受的惩罚至今不堪回首。
  耳边犹有呼啸风声。
  只是八岁之后,再也没有人张开双臂,对他说“我能接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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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只是八岁之后,再也没有人张开双臂,对他说“我能接住你”了。
  杨晏初闭上眼睛,纵身跳了下去。
  他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在那之后的很长很悠远的岁月里,时光却赋予了这一跳许多意义,后来想想,居然有点浪漫。
  像瓜熟蒂落,像飞蛾扑火,像倦鸟归巢。
  他落入了一个稳而有力的怀抱。
  任歌行把他抱在怀里,居然还没心没肺地掂了掂他,说:“你一个大小伙子,怎得这么轻?”
  大概是任歌行的抱法实在是太直太单纯,杨晏初除了被他劲瘦的胳膊硌得腰疼之外居然没有什么不适,他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我骨架子细肉少。”
  任歌行把他放了下来,说:“你是该多吃点,这腰到二尺了吗?我都怕一使劲给你勒折了。”
  杨晏初腰疼得不行:“它是快折了。”
  任歌行笑了笑:“矜贵。”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点上,道:“走吧,跟着我。”
  一开始任歌行走得相当谨慎,可是越走越发现,这好像就是一条正常的甬道,只是很黑很深,一眼看不到尽头,他们走了很久,才在前头看见了一点光亮,任歌行停下脚步,把火折子贴着地滚了过去——
  火折子滚到一半,甬道的地面骤然翻折,咕咚一声,火折子顺着地面裂开的地方掉了下去,很久之后,传来一声落地的声响。
  任歌行:“……我真机智。”
  杨晏初:“……所以刚才那个姑娘是怎么逃出来的?”
  李霑欲哭无泪:“火折子没了咱们用什么啊啊啊。”
  任歌行摆了摆手说:“要不说我机智呢,”他从怀里又掏出来一个火折子,“没想到吧,我带了仨,惊不惊喜?”
  杨晏初:“……你随身带这么多这玩意儿干什么。”
  “有备无患嘛,”任歌行眯了眯眼睛,道,“这个距离……这么着,我把你俩扔过去,然后我跳过去。”
  任歌行说起扔人的语气就像说扔两麻袋土豆的语气那么稀松平常,杨晏初吓了一跳,李霑倒是乖乖地应了一声,大概是被这么扔习惯了,任歌行掰了掰手腕,二话没说把李霑拎起来抡到了对面,李霑滚了几圈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冲这边轻快地挥了挥手。
  任歌行笑了笑,因为晏初比李霑高些,任歌行不方便像抡李霑那么抡他,就把他横抱了起来,任歌行掂了掂他,低声道:“不害怕吧?没事儿,咻一下子就过去了,你看小霑,我感觉他玩得还挺高兴的。”
  杨晏初缩在他怀里,挑起眼睛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笑着摇了摇头。
  他安静地低垂着眉目,纤长的眉睫敛着,让任歌行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抱着一捧香气馥郁的玉兰花似的,他心里一动,然后下一秒就把这捧玉兰花扔了出去。
  杨晏初落地的姿势很不美观,幸而李霑扶了他一把,他转过头,看见任歌行——
  怎么说呢,他觉得任歌行是飞过来的。
  他以一个十分潇洒轻巧的姿势落地,像鹰隼收起翅翼,他负手往前走了几步,探头往下看了看,叹道:“挺妙的。这里一个谷,直接连着下面,上面挖空做机关——来,都过来。”
  杨晏初和李霑走出洞口,视野骤然开阔起来,甬道凌空而建,道口就是个断崖,下临不测之渊,一道狭窄的软桥跨过宽阔而幽深的巨谷连接此岸与彼岸,软桥木板剥落,铁索锈蚀,软而滑腻的藤蔓攀附着铁索而生,红得恶艳的花挤挤挨挨地开满了铁索的缝隙,在巨大漆黑的深渊中,这摇摇欲坠的一线软桥如蛛丝一样脆弱,任歌行弯腰看了看,心说此花生得十分妖异,他用剑戳了戳那花朵,谁知花朵竟连带着藤蔓突然扭动起来,攀援着剑锋缠了上来,力道之大,他一抽竟没有抽出来,内力一震将剑抽出,任歌行十分心累——先是裴寄客的软剑然后是软桥再是这天打雷劈的花,今天一天就跟这些软叽叽黏乎乎的邪门玩意儿杠上了,李霑看见那藤蔓动起来的时候嗷一嗓子,被任歌行一巴掌盖在脑门上:“小场面,别慌。”
  他凝了凝神,眉宇间忽然变得极冷,他单手缓缓举剑,剑气如冰似雪,像带着万顷雪山的寒气一般呼啸而至——
  羽霄剑骤然斩下,刀剑所指之处,那些诡异滑腻的花与藤蔓瞬间僵直冰冻,顺着软桥一路冻结向彼岸而去。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深渊寂静如死,藤蔓冰封沉睡,任歌行剑未入鞘,额前碎发犹在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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