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这他娘的哪儿是什么瘟疫。
这是……尚未炼制成功的药人。
或许是像婺州胡氏那样有人出逃,只不过没有胡氏那样幸运,胡氏药人出逃没有多长时间就在屋顶上毒发身亡,而此间则发生了伤人之事,而且药人毒性很强而且容易传染,一时间蔓延全城,难以控制。
临川,婺州,兰陵……大江南北,心照不宣。
而他们起初只以为是一家氏族的秘密阴谋。
一路北上他们还有太多地方没有去过,辽西呢,岭南呢,塞北,南疆,长安,洛阳……
会不会都已经天地翻覆,成了这般景象?
“为什么……”杨晏初的嗓音干涩发抖,“为什么,他们都对此道如此汲汲以求?”
任歌行道:“因为这是比剑更锋利的武器,上位者很难忍住不去触碰它。若这么说,”任歌行声音低下去,“若这么说,你和裴寄客其实是最成功的两个半成品。”
只是宝剑锋成,无以卒岁。
说话间客栈和对面的馆子已经把灯熄掉了,成群结队的药人也由远及近,任歌行五感灵敏,在黑夜的笼罩中仍能看清楼下药人长而锐利的漆黑指甲和乌青的面容,他们比上次在婺州所见的更加具备“人”的形态,不知道是不是客栈里生人太多的缘故,那些药人渐渐从长街的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汇聚在客栈的楼下。
客栈之中鸦雀无声,黑着灯,就像一座空楼,可楼下的药人却迟迟不愿散去,在楼下徘徊不定,任歌行想起之前跑堂的说“发生什么事不要做声,大被蒙过头睡一觉就好了”,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任歌行微微放下心来,而就在此时,其中一个药人抬起了头。
那是个已经被挖去双眼的药人,脸上只剩两个空洞的眼窝,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任歌行居然有一种和他对视的感觉,那药人怔怔地抬了几秒头,突然举起手臂一声长啸。
不……不是举起手臂,他是在指着任歌行所在的房间!
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茫然的药人们瞬间沸腾,客栈的门本就脆弱不堪摇晃,店老板熄灯之后在门后堆了许多桌椅板凳堵着,这才能堪堪挡住,现在一旦陷入被围攻的境地,门根本就挡不住什么,任歌行听见楼下店老板一直在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店里本来死一样的寂静也被瞬间打破,楼上楼下骚动一片,任歌行心中突然升起一个不好的猜想。
那个药人不是看见了他,而是看见,或者说是感觉到了同样站在窗边的……
“是因为我。”杨晏初说。
任歌行道:“你……”
杨晏初的话听不出情绪:“我是他们的半个同类,混杂着生人和药人的气息,是因为我。不然这些药人不会如此骚动。”
任歌行摇了摇头:“先下去看看。”
若这群药人真是冲着杨晏初来的,任歌行不敢让杨晏初离开他的视线,便道:“小霑在屋子里好好待着,门和窗都关好,晏初跟我下来。”
说来容易做来难。自从外面的药人开始围攻客栈,楼下大堂里休息的店里人都在往楼上跑,任歌行和杨晏初好不容易挤到楼下,楼下却只有一个店老板还在沽酒的柜子后面守着,见他二人下来,吼道:“下来干什么,上去!”
晚上还在跟任歌行搭话的那个店小二扒着楼上的楼梯柱子探出头:“客官啊,你这是干什么啊,还嫌它们闻到的人味儿不够啊。”
店老板大吼一声:“哎!”
木门的门闩,断了。
而门外的药人还在往里面挤,堵在门口的桌椅板凳被一点一点地推开了一个小缝,任歌行单手拎起来角落里一张可以八人围坐的实木桌子扔了过去一脚踹到门边把门重新堵死,道:“你在楼上还是楼下,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区别。”
店老板堪堪松了口气:“多谢这位客官……操!”
窗户!已经被木板封住的窗户被门外的药人生生掏开了一个洞,已经有人把头伸进来了!
任歌行低声骂了一句娘,眼神四下扫了一圈,把店老板身前的那个柜台拖了过去,揽臂一抱把柜台整个竖了起来堵住窗户,喘了口粗气:“严家的人呢?什么时候来?”
店老板说:“不知道!都说他们会来的!”
任歌行道:“不能擎等着人来了,我出去……不,我上二楼跳下去,都在这儿等着,让条路!”
杨晏初跟着他往楼上跑,在后面喊他:“任歌行!”
任歌行脚步不停,连头也没回:“我会小心。”
杨晏初顿了顿,本来想说“受伤了也别怕,有我”,但是怕这人听了之后打起来不要命,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眼看着任歌行跑上二楼,推开了一扇窗户,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了黑压压的药人尸群之中。
年轻的剑侠就像一块糖掉进了蚂蚁窝里,瞬间被贪婪的药人淹没了,他出手极其狠戾干脆,单打独斗以一敌众毫不吃力,杨晏初屏息扒着窗框,却暗暗心惊,冷汗爬满额头。
太多了。药人实在是太多了,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而且他们实在不能称之为“人”,叫做“尸”还差不多,凶狠,无意识,不知疲倦,任歌行武功再好也是人,总有力竭之时。
长夜,凉风。
死一般的寂静里格外清晰的人的喘息和尸的嘶吼。
尸山血海。
冷铁破空刀锋入肉。
剑光乍起又乍落。
任歌行正挽剑绞掉了一个药人的胳膊,向后一仰躲过一击,侧肘一剑封喉,平地起势腾空一跃,羽霄横扫,剑气使八方为之一震——
恍若川泽万里,有鹏鸟扶摇。
围拢的药人终于放慢了脚步,似有所惧。
有片刻剑拔弩张的安静。店里不知道是谁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妈呀!”
杨晏初终于忍不住叫出声:“背后!”
在一众畏不敢前的药人中,突然有一个人扑了上来,任歌行偏头一躲,下意识地拧住了那人手腕抵住肩膀把那人抡到面前,在看清那人面容之后,任歌行愣住了。
是段西泠。
她已经……完全尸化了。
药人又开始蠢蠢欲动,段西泠腾地一声站了起来,五指成爪直取任歌行咽喉,任歌行虽然知道此时的段西泠已经没有意识了,可是还是做不到马上将她和下午还有说有笑的那个活生生的姑娘区分开,做不到像对待其它药人那样一剑封喉,只是一下一下地招架着她,限制着她的行动。
这时已经有药人重新围拢过来,任歌行反手一剑,侧身躲过段西泠的指爪,右手执剑左手持鞘,身旁同时扑过来的药人立即扑地,而就在这时,任歌行下意识地仰头,却脖颈一凉。
段西泠尖利青黑的指甲堪堪擦过任歌行的脖子。
有细细血线淌进衣领里。
任歌行咬了咬牙,狠心绞掉了段西泠的双手。
段西泠失去双手,竟似毫无痛觉,用只剩下两个鲜血淋漓的光秃秃肉球的手腕挥向任歌行——
她的身形突然凝滞住了。
有人从后心捅了她一剑,直至前胸。
有白衣剑侠翩然落地,树上燃起请求增援的焰火。
严家人终于来了。
任歌行不再单打独斗,动作更加行云流水,而且严家子弟们仿佛在如何对付药人这一块儿非常专业,一炷香的功夫,剩下的那些药人就被束缚得动弹不得。先前那个从树上跳下来的严家子弟此时走了过来,对任歌行一礼,道:“前辈有无被药人所伤?若有伤处,恐怕是要跟我们走一趟了。”
任歌行犹豫了一下,想起杨晏初,于是道:“不曾。”
“不曾?任歌行,你告诉我,你不曾被药人所伤,脖子上的伤痕是谁挠的?”
任歌行心猛地一沉,这声音好生耳熟,他转过身。
那男子苗人长相黑色面皮,正是赵宣。
任歌行心下悚然,面上不显,波澜不惊道:“阁下真是好兴致,铜陵人氏,竟从徐州追到兰陵。”
赵宣道:“断我手足,此仇必报。”
“报仇?”任歌行嗤道,“高天朗也有子嗣,但是如今徐州高府的事情是不是阁下在打理?阁下好手段,怕是不日这兰陵严家也要姓赵了吧?”
赵宣脸色难看起来:“一码归一码。你身边那两个人呢?”
任歌行刚要回话,头脑中忽然传来一阵惊心的晕眩。
“……怎么,”任歌行冷声道,“你要报仇,难道还要牵连不相干的人?”
赵宣声音虽厉,却不敢靠近,只拿剑遥遥指着他:“我说一码归一码!来人,把这个中毒的人给我绑起来!”
他话音未落,却已经被人扼住了咽喉。
没有人看清任歌行是怎么动的,他已经站在赵宣身后,羽霄剑横于身前,剑锋还沾着血,抵在赵宣的咽喉上。
任歌行声线平稳,持剑的手也稳如磐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
“既然你执意认为高天朗是我杀的,这恶人我就做到底,”他冷声道,“带我去见严家家主。”
杨晏初站在楼上,目眦尽裂地扒着窗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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