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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方思 完结+番外 (素光同)


  沈尧将一条发带缠在手腕上:“我现在……甘于清贫。”
  柳青青却突然靠近,严肃对他说:“先苦后甘,你选不了你要走的路。我听教主讲,卫凌风从小养在药王谷,那谷主必定对他有所图,才会让他活命。现在,谭百清、药王谷、天下第一庄、还有很多名门大派,都要活捉卫凌风。你带他逃,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沈尧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缠在手腕上的发带束得更紧。
  当天傍晚,沈尧还得知一个噩耗——他的师父和另一位师兄,近日来快马加鞭,终于抵达应天府了。
  师父进城时,日头正浓,万里无云,蓝天如碧。只是应天府的城楼上挂了一个女尸,看样子是被风吹雨打、外加暴晒了许多天,早已辨不清面目轮廓。城墙下的告示牌上写着:云棠,年二十,愚极恶极,杀人无数,违天误国,有避义理之路……
  师父不敢多看。他带着清关镇的一些特产、还有好大一袋灵丹妙药,上门拜访段永玄。侍卫告诉他,段家的家主外出未归,他就站在门外一直等到傍晚,终于获准入内。
  待他走进那座官宅的药房,亲眼看到沈尧、卫凌风、许兴修这三个宝贝徒弟挺尸一般地躺在地上,他汹涌的泪水一下就从眼中流出,颤声道:“怎、怎的……你们要把我这三个苦命的徒弟都挂去城墙上?”
  赵邦杰愣了:“挂在城墙上?”
  沈尧听见师父的声音,慌忙坐起来。许兴修刚刚睡醒,卫凌风衣衫不整,三个人接连劳累数日,好不容易睡个回笼觉,这会儿脸上神情多少有些困惑和迷茫。
  卫凌风率先开口:“师父。”
  他师父看见卫凌风垂在袖中的一只手,默然半晌,才说:“你吃苦了。”
  卫凌风道:“让师父担忧,是弟子的过错。”
  沈尧拢紧衣裳,瞥见陪在师父身边的那位师兄,只觉多日不见,恍如隔世,立刻喊道:“九师兄!”
  九师兄名叫钱行之,看起来一表人才、俊秀不凡,实则经常被取笑为“色中恶鬼”。九师兄平日里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最擅长医治不孕不育、各类花柳病。
  沈尧觉得,九师兄一定能和楚开容称兄道弟。毕竟,谁带九师兄去喝花酒,谁就是九师兄的真朋友。
  哪怕天塌下来,九师兄都不会慌张。但是,当他看到卫凌风、沈尧那幅惨样,他的语气惊奇不已:“哪个龟孙把你们弄了?”
  沈尧蹙眉:“九师兄,你这么讲,我听着不对劲。”
  师父已经坐到了地上。他搭住卫凌风脉搏,望闻问切足有半个时辰,这并不是好兆头。病越重,耗时越长,这是师父一贯的行医法则。
  沈尧十分担心,但他帮不上忙。他这点医术道行,放在他师父面前,简直,提都不要提。他焦躁不安地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直到九师兄走过来喊他:“喂,小师弟?”
  沈尧道:“怎么?”
  九师兄望见柳青青这个清关镇的熟人——柳青青对他不理不睬,避如蛇蝎。九师兄只能逮住沈尧,问道:“卫凌风怎么被搞成了魔教余孽?他哪里是个做恶人的料子哦。你和我都比他更像恶人吧,你贪财,我好色。”
  沈尧被逗笑了:“九师兄,师父为什么只带了你来?”
  九师兄一丝顾忌都没有,坦白道:“还不是因为咱们太穷喽。所有盘缠加在一起,仅能买两匹骏马,让两个人上路。我来的路上,师父打尖住店,我去混花楼。”
  沈尧惊了:“混花楼不要钱吗?”
  九师兄双手揣袖,脸上毫无愧色:“我跑到花楼门前摆摊,专治花柳病。我上路之前 ,带了好些药,这一趟下来不仅没亏,还白赚了好些银子。”
  他从兜里翻出一把碎银,交到沈尧手上:“拿着,九师兄给你的。”
  沈尧握着碎银,只觉得银子沉甸甸的。九师兄还说:“你好惨,瘦了一圈。”
  沈尧笑道:“瘦点好。吃得少,能省钱。”
  “省什么?师父都不知道我去花楼门口摆摊了,”九师兄偷偷和沈尧说话,“我才发现,原来银子这么好赚。那帮爱嫖的老鬼,十有五六身上染病。原先我还躲着老鸨,防她撵我,怎料老鸨恭迎我进楼,为她家接客的一群姑娘看病。”
  沈尧随口问:“九师兄不爱嫖吗?”
  “师兄教你说话。我那不叫嫖,”九师兄正气凛然,“我这个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沈尧佩服极了:“九师兄文采斐然,真乃当世文豪。”
  九师兄颇为受用,这便低下头,与沈尧的脑袋凑到一处,使了气音,悄悄地问:“可怜见的,小师弟,你和大师兄两个人,都还是雏儿吧?”
  沈尧浑身一激灵:“我和大师兄都差点死了,哪有力气想别的。”
  九师兄遥望远方,安慰道:“苦中作乐,也是乐。”
  沈尧不出声了。他蹲到师父旁边,旁观师父精妙绝伦的针法,又听师父说:“唉,你这只手,哪怕治好了,也不比从前。”
  卫凌风道:“我晓得。我还有另一只手。”
  师父道:“你可对武林盟主说过,你从七岁起,再没踏出过清关镇?”
  卫凌风并拢四指,又张开,慢声回答:“我没见过武林盟主。”
  “怎会?”师父责问道,“我给段家的家主、天下第一庄的庄主都写了几封信 。”
  卫凌风脱了外衣,手臂上扎了一排银针,师父将两瓶药丸递给沈尧,吩咐道:“取二两黄酒,化药送服,一日两次,连服三天。”
  沈尧连连点头:“大师兄的药吗?我晓得了!”
  师父却说:“给你的。你近来是不是脘腹胀满、自汗盗汗?唉,明明是个大夫,还不调理自己,虚岁二十的人,偏要师父手把手来教。你心忧你师兄,更应兼顾自己,你师兄病症不轻,哪能时时照看你?”
  沈尧的衣服口袋里还揣着九师兄给的碎银。他将药瓶珍重地放进口袋,恭敬道:“多谢师父。”又说:“我还以为,师父晓得了大师兄的身世,会……”
  他没说完,师父就发火:“你这孩子,光长年纪,不长心智。你们都是我教出来的徒弟,说你们是孽种,不就是在辱我门户?我们丹医派自立于江湖,何曾受过这种气?”
  卫凌风服下一枚药丸,才说:“师父莫要动怒,眼下尚有转机。”
  师父点头,又问:“段家可有亏待你?”
  卫凌风想起了段永玄,心口不一地回答:“从未。”
  沈尧讲得更详细:“这几天算是很好,我们有吃有穿,有地方睡。药房非常干净,没虫没老鼠,我都谢天谢地了。澡堂就在另一个院子,我和许师兄昨天还一块儿去洗了澡。”
  卫凌风转过脸望着他,目光灼灼,把他看得脸上发热,心里发窘,他诚实地描述道:“那是好多人的澡堂。侍卫都在一起洗澡,水很热,雾很大,压根看不清谁是谁。”
  师父若有所思:“井在哪里?你去打些水,我带来的药材,还得泡开。”
  沈尧说:“这就去。”他握着卫凌风的手掌按了按:“师兄等我,马上回来。”沈尧提着木桶迈出大门,他师父也从包裹中翻出几捆晒干的药材。药草香气浓烈,熏得赵邦杰打了个喷嚏,赵邦杰尚在养病,刚喝过一碗药汤,开始犯困。
  天色阴沉,窗外灰蒙蒙发暗,起了一层淡色白雾。
  院子外围似有一辆马车经过,轮子碾地,轱辘直响。卫凌风手臂酸麻,无法挪动,甚至不能转身去窗外看一眼夜色。他伸直一条腿,再弯曲,再伸直,忽然听到师父对他说:“我去外面收拾药材。药材的气味太呛鼻了。行之陪着你,有事就吩咐他,端茶倒水,那都是他该做的。”
  卫凌风看向钱行之,开口说:“有劳九师弟。”
  师父出门以后,钱行之才和卫凌风搭话:“大师兄,好惨。沦落到这一步,还是个雏儿吧?江湖上的人都骂你出身魔教,哪知道你有多洁身自好。”
  卫凌风扫视房间,答非所问:“许兴修呢?”
  钱行之道:“内急去茅房了。”
  窗外雾色更浓,安静到落针可闻。室内正在焚香,那香炉是紫玉麒麟,香味浅淡、清雅,师父刚才也查验了,这种香料素有安神之效,所以,狄安、赵邦杰、柳青青都睡在地上。卫凌风手指一颤,顿感不妙。他掀开衣裳,顾不得手臂上的银针,宁愿彻底废掉这只手,也要连滚带爬往外赶。
  他到底迟了一步。
  他听见“砰咚”一声巨响,木桶砸在地面,井水撒了满地,冲走一片鲜血。
  白雾逐渐散去,卫凌风看见,沈尧跪在地上,裤子沾满晕开的血水。沈尧张嘴要喊“师父”,发不出一个气音。他哭也哭不出来,嘴角直抽,往外扬起,那样子竟然仿佛是在笑。起初是假笑,后来又哭又笑,他终于被抽光所有力气,伏跪在师父的尸体边。
  师父被人用刀割断了脖子,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白发和素衣上全是血,手中抓着一把解蛇毒的草药。
  卫凌风胸腔震动,面如土色,眼看便要呕血。钱行之也忘记了师父的嘱托“好好照顾大师兄”。他双腿如有千钧,重得抬不起来,走出两步,才说:“你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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