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向意一下便恼了,不是恼他,是恼自个儿没出息,瞧他无措的样子,心里就难受,把罐子拿过来,打开一点来瞧,“谁教你买蛐蛐儿了。”
他看完蛐蛐儿,明明是心里喜欢得紧,又推回给陆邛章,小声嘀咕,“自作多情哩!”一抬头,注意到陆邛章的目光,再低头,落到了自己袄子下边的肚子上。
他一下就烫了耳朵,脸也跟着烫,左右瞥了眼店里,把显怀的肚子全用柜台掩了,又急又赧,“谁,谁准你瞧了?”他急,咬着嘴巴生气,蹬陆邛章的眼儿。
陆邛章才不应他,他才不要谁准,眼睛是他自个儿的。只是他心软,给梁向意的样子弄得心软,恨不得亲下他的眼睛,好教他不要气了,再同他说,他瞧瞧也不行嚜。
酱园是两层,上边住人。方狸子醒了,脚踏在木板子上,木板子承重,发出不堪踩踏的绷紧声。他三哥要下来了。
梁向意给这声儿壮了胆,“你不买东西,不许再我家酱园子里磨蹭。”陆邛章知道是谁要下来,他不怕方狸子,只觉得还不是见方狸子的时候,把罐子往梁向意跟前推,轻声呢喃,“我托人买的,常胜大将军,别再给你三哥气了。”不等梁向意推拒,走了出去。
梁向意抓着罐子追出去,不晓得陆邛章闪进哪条过弄,不见了人影。
方狸子下来了,在他身后打哈欠,“走,三哥赔你蛐蛐儿去,咱去买!”梁向意扭头,“不要。”
方狸子眼一转,一下蹿到他身边,一把抢了他手里的罐子,“啧。我全给听见了,现下你有常胜大将军了,瞧你神气的!”
梁向意慢慢涨红了脸,伸手,“你还不还我?”
方狸子瞅他,“别以为我不认得他,陆邛章!他现在又来骗你,给你送几只蛐蛐儿,瞧你宝贝的。”
“谁宝贝了?谁宝贝了?你还不还我……”梁向意捞不着蛐蛐儿罐子,可急哩,“还有,不许你说他坏话,我可不笨了,他甭想再骗着我,谁也别想。”
方狸子怕他摔了,还给他罐子,搁梁向意面前笑话他,“你就护着他!”
梁向意臊红了整张脸,“没有,你乱说!”方狸子只是笑,不说话。
吃茶
李豹子带着囚八子在赤城之外的地界谋新事,方狸子和梁向意留在赤城安顿,开了永和酱园,从黑风岭拿下来的家底一半都搭了进去,请了一个酱作师傅和一名伙计。
现如今,哪儿都乱,方狸子和梁向意小心护着他们从前的来历,在黑风岭上过的那几年刀口舔血的日子,像一场梦,做了几年,给陆邛章和赵延玉打散了,是坏事,也是好事儿。
梁向意嘴上说不宝贝,方狸子瞧得一清二楚,他精细的养着三只蛐蛐儿,连放给自己的蛐蛐斗一斗不肯。他敢作保,要不小心死了一只,梁向意指不定多难受。
后来有好几次,曾有张家公馆的下人来买过几回酱菜。伊始,方狸子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后来瞧见张家公馆的下人买酱菜时,还顺便给梁向意捎东西,他就晓得,他这个别扭好哄的幺弟弟,是快给人半骗走了!
今儿是去采买黄豆的日子,方狸子伙同酱作师傅一块去。梁向意稀罕陆邛章送他的蛐蛐儿,拿手指头逗,脸上尽是笑。
方狸子喘着大气儿闯进店里,梁向意给他吓了一跳,放好黏土罐子,给他倒茶水,“三哥,你咋啦,师傅哩,不跟你一块回来。”
方狸子喝了一大口茶水,气喘稍匀,他少有的正了眉眼,眶中浓墨顿倾,盯着梁向意,“向意,我听来个消息,不晓得真假。”
他一向是唤自个儿小福星,梁向意坐正了,“什么消息,说来听听三哥。”方狸子没紧着说,走到柜台里,拖了把椅子坐在梁向意旁儿,摁住他的肩膀,“你得先答应三哥,你不许急性。”
梁向意紧了紧手,依稀猜到是什么了,仰头觑着方狸子,“我答应。”
方狸子听他答应,即刻附耳道:“陆邛章昨儿受请去赤城督军府吃茶,到现在还没出来。”梁向意身形一顿,垂在身侧的手腕子继而微颤起来,方狸子眼疾手快拉住他不让他往下滑,厉了神色,喝道:“小福星!”
梁向意给他一喝,喘出一道长气,“受请?!”
“不是。”方狸子紧紧摁住他的肩膀,“督军通过张洪泉,邀了陆邛章好几次。”他盯着梁向意,梁向意也紧紧盯着他,眼眶里慢慢透出些微薄的泪光,咬牙颤声,“表面请茶,实则绑人,他发不出军饷,快疯了,通过张洪泉,向,向……”方狸子重重闭了下眼睛,他们再明白不过了,没大洋,能教军头子变土匪!
“他如何得知,陆邛章的来历!”泪来不及擦,从梁向意眼里滚下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让他的音调听起来急促不清。
方狸子给他擦,声音透出些寒,“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他手里头沾着梁向意的湿泪,“你要当心,你答应三哥的,不许急性。”
梁向意坐直了,拇指腹死死扣着掌心,“他们要钱,还是要人?”他心里已有答案,只是要听三哥再说一遍,好让自己颤乱的心安静一些。
“要钱。”
梁向意站直,“去张家公馆。”
方狸子也跟着站起来,“以什么身份去?”
梁向意仰头,眼里是由他三个哥哥一点点教给他的狠,“陆邛章太太,这个身份。”
通过张洪泉的名义,一面向赤城督军问清他们要多少大洋,一面向三合船舶副总经理曹坤打电话,银行汇款,再换现大洋。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往后的一切再说。军头子就要现大洋,不给不会轻易放人。
手腕子
张家公馆。
恩人尚留在世的唯一一个孙儿,在赤城里,在自个儿的眼皮底下出了事,张洪泉心急如焚,在厅里踱步不断。据他所知,陆老太太已去,陆家如今主事的便是陆邛章,他该如何、该联系谁,是个要紧事。
张太太瞧他心急,自个儿也急,却是没得法子的急,在长软椅上唉声叹气。
“太太!”厅里跑进个看顾花园的下人。
张太太正心焦,瞧他冒冒失失,正要斥责,那下人却说,“太太,公馆外头,有个自称是陆三爷太太的人,要见老爷。”张太太眉一皱,对上张洪泉同样疑惑的眼睛,心里忽然一动,“你去问他,是不是打永和酱园来的,是就赶快请进来!”
梁向意身后跟着方狸子,不用猜,也晓得那拄着黑漆拐杖的是赤城商会会长张洪泉,规规矩矩叫了一声:“张会长。”
张洪泉的目光落在梁向意的腰腹上,眼前来人的脸分明是个男人的轮廓!张太太亦同样,不过她到底明白得快,扯了一把丈夫的手腕,朝妈子吩咐,“晴妈,沏壶茶端上二楼书房,老爷要和人商事儿。”
二楼书房。晴妈沏好茶,置好茶具,退了出去。
梁向意无心瞧书房的装潢,见四下只有他三人,眼中的慌才透出一点儿,“张会长,你可有和督军交涉?”
张洪泉沉了眉眼,眼里渗出些收敛着的愤怒,给梁向意比了个数,“他要这个数儿。”梁向意紧了拳头,神色冷下来,“真是狮子大开口,也不怕把自个儿撑死!”
张洪泉对梁向意顶着陆邛章太太的名头,还未全信,是太太让他暂时相信。他听清梁向意一句匪气的话,一愣,抬头望他身后站着的方狸子。
方狸子悄悄扯了扯梁向意的手腕,朝张洪泉堆出一个笑容,笑不达眼底的,颔首,“张会长,我是他三哥。”
梁向意得三哥提醒,脸色稍缓,“张会长,当务之急是先将人捞出来。”张洪泉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烦请张会长以你的名义向奉城三合船舶拍一份电报,让副总经理曹坤汇款。自然,大额的款子,他不会轻易答应,你且在电报中把来龙去脉细细说来,末了,提起青山黑风岭,他自然什么都明白。”
张洪泉做了几年的商会会长,城中大小铺子东家都要给他一分薄面,不说一副威严相让人惧,也不是人人都能这般自如的支使他。他不禁在心里猜测,这对兄弟俩的来历。
“若是事成,请张会长同意三爷在小店养伤。至于,请大夫一事,还少不得要借张会长的面儿,在此先行谢过。”督军府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梁向意把话说到最尽,做了最坏打算。
尽了人事,梁向意也不愿听天命,人显见的瘦了一圈,连夜里发的梦,都尽是陆邛章。他最恼他的时候,也没想他受伤。他想他一辈子无恙,甭管他俩在不在一处儿的。
一封电报拍向奉城,第二日曹坤就回了音信,“银钱已汇。”
督军府还不放人的时候,日子一分一刻都是那样难熬的。到陆邛章从督军府里出来,梁向意倒怕起来,只远远瞧了眼被方狸子架着的陆邛章,就不敢瞧了,哽着嗓子问:“请最好的大夫了没?我要教会医院里的洋大夫。”
方狸子点了点头。
陆邛章那垂着的手腕子,上头有血,指腹虚软泛白,失了血色,在空中没有向儿的虚晃。
糖
后院的屋子里,有大夫和酱园伙计照看陆邛章,方狸子出来倒水的时候,梁向意在门槛上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