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不信,甚至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留下半分。
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近段时日因为元若拙与林铮而盘桓不休的愤懑妒忌顷刻间不值一提, 心脏仿佛被某种极强的力量揪紧, 憋闷刺痛得无法呼吸, 他缓缓跪倒在苏巽面前, 面上缓缓浮现出一抹极致哀恸的悲凉笑意:
“大人,您这是何苦来?”
段云泱依旧紧紧地抱着苏巽, 半晌动作都没有丝毫变化, 见叶知蘅来到身旁,他无神的目光一霎亮起,近乎嘶哑地请求道:
“叶老板,你精通傀儡术,看看,看看阿巽他……”
叶知蘅不住地摇着头,一向冷厉的面庞因为伤痛而皱缩, 眼角甚至沁出了泪水:“段公子,生死之事,纵然叶某有通天的能耐,也无法更改。”
“不,不会的,”段云泱惊慌失措地摇着头,捧住苏巽的面庞,温热的吻一次又一次落在那人渐渐冰凉的面孔上,嘴唇翕动,将炽热的爱意吐露:
“我爱你……我那么爱你啊!”
“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
“求你了,求你了阿巽!”
他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可那人双眸紧闭,对一切置若罔闻,即使段云泱不管不顾地将残余的内力输入他体内,他也只是从嘴角不断涌出色泽深郁的毒血。
这使得段云泱愈发害怕,心疼得皱缩成一团,每一次呼吸间弥散开的都是难以忍受的刺痛,淡红的色泽逐渐浸染了他眼角滑落的泪滴,随后颜色渐渐转深,涌出的不再是泪水而是鲜血。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周身五感能感受到的只有尖锐的痛楚,以及歇斯底里的绝望。
元若拙忍不住潸然泪下,试图安慰段云泱几句,那人却犹如化为了雕塑般充耳不闻。他仍旧不死心,试图去拉段云泱的手臂,却被林铮止住了动作。
“若是放任少爷如此,这般的摧心折磨迟早会逼死他!我又怎能无动于衷?”
林铮却摇了摇头,走到段云泱面前,淡淡一句石破天惊:“他还有救。”
“你说什么?”段云泱霍然站起,眼前一片黑沉险些摔倒,双手仍是死死扣住苏巽不肯放松,“有什么法子可以救他?”
“他的身体尽管屡屡受创,可武功底子极为强大,加上净寰莲的护持,以及多年来那姓叶的小子寻来的珍稀药材,都在他体内潜移默化地发挥了作用,”林铮掀开苏巽的眼皮查看,又仔细感受了片刻他的脉搏,“眼下他只是进入了假死状态,但如果不加以抢救,怕是也离死不远了。”
“风吟,你当初研制出化生散的两种解法,第二种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化生散毒性酷烈,却仅能活跃于生机盎然的躯体当中,若以特殊功法刺激毒素爆发,再以假死状态存留,它便会停止在体内的肆意扩散。此时应寻来极寒冰髓一类的事物保护中毒者肉身不坏,并延缓筋脉中血液流速,加以银针导流之法将毒素一一析出。”
“这……正与阿巽的状况不谋而合……”
短时间内经历极致的大喜大悲,段云泱的身体状态差到了极点,顿时按捺不住呕出一口鲜血,却固执地拒绝了前来搀扶的手下,牢牢将苏巽打横抱在怀中。
即使只是刹那,他也不愿再与那人分开。
随着他的动作,苏巽怀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簌簌滚落,不远处的缠影兽低喝一声,叼起此物摇身一变,幻化出季明渊的身形。从齐国来到朗京一路劳顿,险些耗尽了缠影兽的体力,此刻依靠傀儡宝石恢复了几分,才勉强恢复了幻形的能力。
“小苏这孩子,真是……”
季明渊又是心痛又是无奈,抿紧了唇一语不发,僵立片刻,蓦地转身来到不远处被锁链束缚在宫柱上的天吴身前,雷霆一掌击在他胸口:
“既然清醒过来,还不快快将功折过,如实交代寒玉棺的下落?”
天吴脸色惨淡,“哇”地一声呛出淤血,他身中雷霆罡已久,身体机能早已受到了极大的破坏,此时只是凭一股意志强自支撑:“……我为何要教你们如愿?”
“天吴,念在昔日同僚的情分,我再唤你一声,”季明渊笑意惨然,“玄霄阁由你我继承,一力发展壮大,又最终归于湮灭。是非成败转头空,你我所追逐的一切最终都化为泡影,既然该落空的落空该破灭的破灭,如今又有什么可执着不放的呢?”
季明渊幼年与苏巽的养父苏瑜棠共同师从于绝涯真人,后来因为治世报国的理想发生分歧,而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一人进入官场倾力致仕,一人隐匿江湖行侠仗义,此后的人生则是在玄霄阁度过。
而他与天吴等人虽然各有抱负,却依旧是多年共同打拼的战友。如今落得这样一片狼藉的局面,纵然过往的恩怨都因为痛下杀手一笔勾销,心中到底是意难平。
“小苏于我而言,与自己的亲生子嗣没什么分别,就算是我以盘古的身份请求你——”
天柱之倾雪山之摧,季明渊一撩下摆,双膝跪地。
“请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天吴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绝非黎晟那般断情绝义的癫狂之人,若要追究,断然无法将以往的深情厚谊一笔勾销。过往午夜梦回,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抱负而惨死的同僚浮现在眼前,他都会以大计为重做借口,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愧疚不安。
可事到如今,一切阴谋散去,尘埃落定,他再也骗不了自己。
“……寒玉棺被我藏在玄霄阁地宫最深处,你松开锁链,我带你们去。”
然而尽管此时他万念俱灰,重伤衰弱,众人依旧无法轻信于他。林铮冷哼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捏住天吴的嘴巧劲一翻,那药丸就经由天吴的喉咙滴溜溜直咽入腹。
“若是你有半句虚言,我便会捏碎这枚丹药,随后你服下的药物会在体内引爆,届时尸骨无存,可怪不得旁人。”
毒圣林铮行事一向乖戾狠辣,威胁起人来也是毫不容情,天吴却对此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淡淡一笑,挣脱锁链的束缚,蹒跚着向外走去。
段云泱抱着苏巽走出大殿,遥望着身后的尸山血海,一声叹息逸出唇角。
这世间荣华富贵,权势倾国,都在生命的面前化为尘埃,万物唾手可得,唯有生死之事,一去不返,再难挽回。
所幸上天垂怜,还能给他这样一次机会。
下属将火油与火种抛向殿内,火光随即冲天而起,很快将雄伟的建筑物熊熊吞没,多少谍影绸缪融化于凛冽的火光中,再也不复当年模样。
叶知蘅召来傀儡车,一路护送着众人赶往玄霄阁地宫。段云泱依然紧紧抱着苏巽,指缝间全是干凝的血迹。他周身不住颤抖,时而被极致的恐惧攫住心神,时而被隐约的希望煎熬折磨,向来稳定的双臂瑟瑟发抖,一双眼眸惊惧不安地四下游弋。
他惟愿能走得快一些,再快一些,仿佛这样就能弥补那些失去的时间,挽回那些流逝的美好。
不久他们抵达了玄霄阁地宫,天吴将禁闭的机关逐一开启,引领着众人朝内走去,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石室内。
房中空空荡荡,唯有靠着里间墙壁的一侧存放着一尊通体透绿晶莹的棺木,想来正是能挽救苏巽性命的寒玉棺无疑。
等到段云泱将苏巽小心翼翼地放入棺内,元若拙便拿出随身储备的银针预备施救。
没来由的,一只宽大修长的手掌蓦然盖住了他的手背,他抬眼一看,发现林铮正微笑着注视着自己:
“风吟,这一回,让我来吧。化生散毕竟是我带来这世间的祸端,也理应在我手中终结。”
“……这样也好。”元若拙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尽管已经尽力克制,还是很快将自己的手掌抽离。
他拥有医圣秦风吟的记忆确实不假,与毒圣重修旧好也在情理之中,可不知为何,心底某处总是无法彻底接受,甚至在无意间瞥见叶知蘅恼怒不甘的神情时,更是抽痛难抑。
如何才能做到遵从本心,又如何才能不至于互相伤害?
察觉到眼前人的痛苦与挣扎,林铮的眼神有一刹那的暗淡,旋即恢复正常。
但不知何故,在触摸到棺木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倏然变得极为复杂,目光骤然锁定了人群后的天吴,先是抿紧了唇,随后缓缓化为一抹了然的笑意。
原来……如此。
“请各位暂时退避,我来为苏公子施针解毒。”他回过头,将一枚盈透的小珠放到元若拙掌心,“若拙,此物是用于传音的蜃言珠,等到里间的治疗结束,我会经由此珠通知你。”
“嗯,好的。”元若拙接过蜃言珠,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自从林铮与自己相认后,从未用本名相称过,历来都是唤他“风吟”,不知为何此刻突然改变了主意。但他也没有多想,转身扶起段云泱,朝石室外走去。
段云泱恋恋不舍地望了苏巽好几眼,奈何此刻身体状况实在是不佳,根本无力抗拒元若拙的动作,只能亦步亦趋走向门外。
时间过得很慢,石室里静寂无声,蓦地从斜刺里传来一阵隆隆的巨响,脚下的地面随之爆发出一阵剧烈震颤,两侧的石壁更是禁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震动,迅速蔓延开道道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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