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儒举起手,阻止了那人继续说下去:“不得无礼。”
“陈大人,我……”秋雨桐也十分尴尬,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下官还有要事在身,告辞了。”陈思儒似乎也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对他点了点头,便带着几名内阁官员匆匆离去了。
“呃,陈大人慢走。”秋雨桐讷讷道。
他也知道,陈思儒虽然为人温和有礼,但骨子里十分自恃清高,自然不屑于和“雪容”这种身份的人打交道。
众人离去之后,秋雨桐望着朱红色的前殿大门,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轻轻推开门。
静心殿内十分昏暗,四面的长窗都关得紧紧的,地毯上乱七糟八地扔了一地的奏折,还有碎裂的茶盏瓷片,以及淋漓的茶水茶叶。
陆霄坐在书案后面,面无表情地翻着一份奏折。
秋雨桐忍不住心里嘀咕,这小子又怎么了,板着一张臭脸,简直像谁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似的。
他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绕开地毯上那一滩狼藉,走到书案旁边,而后揭开食盒的盖子,把一蛊雪白的银耳羹放在书案上。
“陛下,多少喝一点吧。”秋雨桐耐着性子,柔声哄道。
忍耐,忍耐,就当陆霄还是当年那个八岁小屁孩儿吧。
陆霄没理他。
“陛下……”
“滚出去!”陆霄忍无可忍地随手一拂!
“哐啷!”一声脆响,温热的银耳羹洒了秋雨桐一身,碗也摔了个粉碎。
秋雨桐猝不及防地被洒了一身黏糊糊的银耳羹,顿时恼了:“你耍什么脾气呢?!”
陆霄陡然抬起头,死死盯着秋雨桐:“你说什么?!”
秋雨桐刚刚说出那句话,就已经后悔了,磕磕巴巴道:“呃,这个……”
完了,按照他如今的身份,方才他对陆霄说的那句话,足够砍头一百遍了吧?
秋雨桐暗暗叫苦,赶紧垂下眼眸,低眉顺眼地试图补救一下:“陛下,请恕罪,雪容只是……担心陛下。”
陆霄盯着那张柔顺讨好的脸,没有回答。
殿内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霄才忽然泄气一般,极其疲倦地往椅背上一靠,抬起右手挡住了眼睛。
“你……你是怎么学的?你应该没见过他。是陆炎德教你这么说的?”陆霄的声音显得疲惫而嘶哑,“陆炎德,陆炎德……朕真想杀了他。”
秋雨桐差点露馅儿,此时简直心惊胆战,只想逃之夭夭。他一边努力收拾着食盒,一边含含糊糊地应付着陆霄的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陆霄忽然道:“行了,既然送来了,就放这儿吧。”
“放这儿?”秋雨桐微微一愣,这小子愿意吃东西了?
陆霄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打开食盒,拿出一碟芙蓉糕。
他拈起一块糕点,似乎有些走神,忽然轻声道:“如果……如果他还在,应该也会那样骂朕吧。”
“陛下在说什么?”秋雨桐没听清楚。
陆霄没搭理他,慢慢吃了起来。
秋雨桐松了口气,既然这小子肯吃东西了,那就再好不过。
陆霄吃了两块点心,便又展开一份奏折,仔细看了起来。
他一边看着奏折,一边伸手拿过毛笔,想要批阅,却蹙起了眉头。
墨干了。
“你留下,给朕磨墨。”
秋雨桐刚刚收拾好食盒,正想偷偷溜走,但皇帝既然发话了,他只得不情不愿放下了手里的食盒,老老实实拿起一块松香墨,蘸着水磨了起来。
陆霄一边看折子,一边随手批阅,一笔漂亮峻拔的瘦金体,落笔毫不犹豫。
秋雨桐垂眸看着,心中不禁一阵自豪。
陆霄的这笔字,可是他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当年他带着小陆霄,师徒二人在民间颠沛流离了五六年,那些年的每一个晚上,他都会努力教小陆霄读书写字,如今看来,总算是没有白费功夫。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名师出高徒。
“你看什么?”陆霄蘸了一笔墨,淡淡道。
秋雨桐轻咳一声,暗戳戳地自卖自夸起来:“陛下的这笔瘦金体,可真漂亮。不知道是哪位书法大家教授的?”
陆霄垂眸看着自己刚刚落下的那个“准”字,语气不自觉地带了一点淡淡的笑意:“他啊……”
秋雨桐正准备接受小徒弟的赞美,只听陆霄接着道:“字写得特别烂。”
“……”秋雨桐整个人都懵了。
这小子,至于这么诋毁他吗?
算了算了,他明明知道陆霄非常恨自己,本来就不该指望这小子能说什么好话。
陆霄出神地望着那个瘦金体的朱砂“准”字,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极其遥远的往事,连长年紧绷的嘴角,都轻轻勾起了一点儿。
“他不仅字写得烂,四书五经、兵法国策也讲得烂。很多东西,他自己压根儿就没弄明白,还每晚硬着头皮跟朕讲课,每次遇到不懂的地方,就胡说八道,或者东拉西扯,要不然就偷偷翻书临时抱佛脚。每次他上完课,朕都要再自学一遍,还不敢让他发现。”
秋雨桐:“??!!”
陆霄这一通话,犹如一套势大力沉的组合拳,把他打击得头晕眼花。
他作为一名天才剑修,朔雪城未来的希望,为了给陆霄这个小屁孩儿上课,努力自学人间的瘦金体,自学枯燥的四书五经,还有那些乱七八糟晦涩难懂的兵法谋略……他,他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孽徒居然还嫌弃他!
而且,陆霄以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秋雨桐不由自主想起了,小陆霄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还有乖巧软糯的声音:“师尊,这个地方霄儿没有听明白……师尊能不能再给霄儿讲一遍?”
敢情这小子全是装的?
从小到大,装了整整十年?
其实每次听完课之后,小陆霄都要再自学一遍?
难道,难道自己真的教得那么烂……
秋雨桐僵硬地站着,眼神都放空了,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朕跟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陆霄回过神来,轻叹一声,又开始批折子。
秋雨桐沮丧到了极点,连话都不想说了,有气无力地磨着墨,整个人都焉儿了。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是了,反正,反正陆霄都成才了……俗话说得好,不看过程看结果,他这个帝师,还是十分合格的。至于陆霄这个孽徒的胡言乱语,不必当真。
秋雨桐自我安慰了好一会儿,心里终于好受了些,又忍不住偷瞟陆霄批折子,想看看这个徒弟到底教得怎么样。
看了片刻,他也大概明白了,陆霄之所以对内阁官员们发那么大的火,是因为南边的长清江。
长清江今年六月刚刚决过一次堤,光是安顿灾民,就花了数百万两银子。可是前些天秋雨绵绵,长清江又决堤了。
陆霄严办了之前负责修堤的官员,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陆陆续续牵连了一大串地方官员,甚至还扯上了工部尚书,所以陆霄才勃然大怒,把一群内阁重臣骂得狗血淋头。
看着小徒弟认真处理公事的样子,秋雨桐心中颇为感慨。
陆霄这小子,真的长大了。
当年两人打完北方蛮族回到大宁宫,不久后便是元宵节,老皇帝决定在这一天重开经筵,找了当世最有名的几位大儒,给皇子们讲学。
重开经筵,是大宁宫的一件盛事,也是皇子们展现自己的大好时机,结果陆霄听说他要去看元宵花灯,便死活缠着他,非要跟着去。秋雨桐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剪了个纸傀儡,让那张纸傀儡代替陆霄去听经筵。
而如今,他那个不肯听经筵的小徒弟,已经可以为了国事废寝忘食了。
过了许久,陆霄终于批完了长清江的相关折子,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陈思儒还在内阁?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陈思儒就匆匆赶来了。
“陛下,可是有什么事情,传唤微臣?”
陈思儒说完之后,又淡淡地瞥了秋雨桐一眼,似乎对于陆霄让“雪容”这个男宠呆在书房十分不以为然,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坐吧。”陆霄赐了座,又道,“陈爱卿,关于长清江决堤一事,朕已经有了决断。江耀是个有才干的,官降三级,让他戴罪立功。徐长安罢官,贺子诚流三千里,罚两万金……至于李沐恩,斩,家产尽数充入赈灾府库。这几件事情,你尽快落实。”
陈思儒起了身,毕恭毕敬道:“陛下圣明,微臣这就去办。”
他这么说着,但却站着没动。
陆霄挑眉道:“怎么,还有什么事吗?”
陈思儒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陛下,方才钦天监收到了……朔雪城的白鹤仙谕。三日之后,朔雪城的桑仙师要来大宁宫,挑选根骨上佳的皇家子弟,带回朔雪城修行。陛下您看,要不要安排一下?”
陆霄愣住了,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狠狠捏紧了手上的奏折,喃喃道:“朔雪城?”
秋雨桐也完全呆住了。
桑仙师……三师兄桑灵溪,要来大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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