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鹤听着他一通天花乱坠的谄媚,轻巧飞了个白眼,倒也懒得与之计较。这般吊儿郎当的举动由他做来,却是满满一股潇洒风流之意。
成墨得了白眼,也只是搓手嘿嘿地笑着,半天才一拍脑袋,“唉哟,瞧奴才这笨脑子。主子起了这半天都忘记命人来替您梳洗了!”
言罢赶紧匆匆跑去唤人。沈惊鹤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不由暗叹了一口气。这小太监看着满肚子心思,其实有时候仍存了几分近似天真的率真,在这偌大深宫里,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他轻摇摇头走回内室等候,对着透进菱花窗的一缕晨光罕见地发起了呆。皇后的话依然盘桓缭绕在心底深处,他再也没法像以前那般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今生所要走的路么?
内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恭谨地打开,露出用铜盆盛着温水的宫女身影。沈惊鹤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脸上再找不出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
简单清洁后,沈惊鹤张开双手站于床边,任由宫女拿着衣裳配饰在他身上摆弄。
宫女为他挑选的是方才新领的一袭月白色对襟广袖衫,腰间系一条同色革带,带端扣着貔貅纹银带钩。由于沈惊鹤年不满弱冠,满头乌发只是简单盘结挽髻,再取一式样古朴的翡翠簪打斜里贯之以固定。
沈惊鹤昨日身着旧衣之时,尚且令人眼前一亮,情不自禁暗赞一句好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如今被宫女一双巧手装扮一新,前世端养的世家风骨便怎么也遮掩不住,清远拔群,好似一方温养数年的美玉,使人目眩神迷的华光虽已被时光打磨得温润,但细看来却愈发觉得超然于众,俊逸出尘。
宫女托着铜镜置于沈惊鹤跟前,真心实意地赞叹道。
“原先宫中人只道五皇子袭了静嫔娘娘的好相貌,文雅倜傥,一派君子风仪。如今他们只怕是没见着殿下,要是看到了您,少不得连那潘安宋玉都一股子抛在脑后头了呢!”
沈惊鹤认出这是昨日去司制房领东西的碧珠,对她微微一笑,侧首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映出一个眉目日渐舒展长成的少年,沈腰潘鬓,面如傅粉,俊秀清朗的面容五官精致,却看不出丝毫女气。如琢如磨的下颌棱角分明,一双微挑的剑眉下目若寒星,漆黑的瞳孔乍见之下澄澈清透,再看之时,却只觉那浓浓墨色间蕴含涌动着的漩涡能在不动声色间将一切吞噬殆尽。
随着他扭头的举动,额前一绺未簪好的乌丝倏尔自颊边滑落,仿若一线墨色蜿蜒泅于羊脂白玉上。
质如琮璧润,气等芝兰袭。
碧珠见那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轻呼一声,登时便想伸手将其重新挽好。沈惊鹤却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这样就已甚好。替我把成墨叫过来吧。”
得了传唤,外室恭候已久的成墨当即掀起隔开内外室的青缎帘子走进,还未见其人影,口中一连串的褒扬便先行而至。沈惊鹤逐渐能适应良好地将他滔滔不绝的恭维当成耳旁风,他吩咐人将早膳摆开,毫不意外地又看到了熟悉的白粥。
耳边仍嗡嗡萦绕着成墨对他今日装扮的溢美,任是已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沈惊鹤还是忍不住有些头疼。
“打住,再听下去,这早膳我便是不用,也以饱了七八分了。”
成墨摸了摸鼻子,识相地住了口。
待到耳畔终于清静了,他才松了口气准备用膳。沈惊鹤举箸低头看了看白粥,神色微妙地泛起些犹豫。顿了片刻,到底还是停在半空没有下筷。
纵使他对口腹之欲所求不高,顿顿的米汤也着实令他有些脸色发青。
他左思右想,索性一拍筷子,偏头命成墨将今日的早膳盛一半送到正殿贵妃处。
“主子,这,这……”
看见成墨惊恐睁大的双眼和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沈惊鹤终于愉悦地朗笑出声。
“娘娘这几日凤体抱恙,想来太医知道了也必会嘱咐用些清淡的。我这个做皇儿的,又岂能不好好孝顺一番,聊表心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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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啊,一起改善饮食啊!
第7章
成墨走时一脸视死如归苦大仇深,回来时却是脚步发飘,脸上满是做梦一样的恍惚神色,时不时望着提在手上的食盒满面不可置信。
沈惊鹤看着他那呆愣愣的样子,藏去了划过眼角的一丝笑意。他伸手在成墨面前晃了晃,揶揄道:“怎么,去一趟就把魂儿都丢了?”
闻言成墨浑身上下都打了个激灵,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悚然发问,“主子,您可得帮奴才好生瞧瞧,奴才这一颗脑袋可还稳稳安在脖子上?”
沈惊鹤轻轻一拍他脑袋,笑骂一声,“我身边就你一个机灵的,这下连你都傻了,可叫我去哪再寻一个称心的来?”
成墨揉揉脑袋,回想起来还是一脸心有余悸,“主子您是不知,奴才哆嗦着向那门廊旁通报的宫女讲清来意时,她们的脸色都整个儿变了。娘娘身旁的大宫女没一会儿就出来拿走了奴才带去的食盒,却没让奴才进去。走之前她斜斜看来的那一眼,奴才还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交待在那儿,回不来伺候您了呢!”
“你走这一趟辛苦了。”沈惊鹤安抚地冲他一笑,“可还听得了什么别的动静?”
成墨脸色有些尴尬,“这……奴才虽离殿内隔得远,但倒也仿佛隐约听见了瓷器的碎裂声。想来是哪个粗手粗脚的宫人不小心将杯盏摔了也未可知。”
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将手中一直提着的食盒打开,“奴才险些忘了,这是大宫女让奴才回来前塞到奴才手上的,还叫奴才转告您,说是您对娘娘的一片孝心娘娘已知道了。娘娘也没料到宫中竟还有那阳奉阴违、欺下媚上的小人能将她瞒了去,她自将好生敲打一番,再不叫他们将您轻慢了去。”
沈惊鹤看着满满一食盒精致香软的糕点,鼻间嗅得点心甜糯的香气,心情大好。平日矜持清冷的面容也带了几分生动之气,就好似原本画中之人得了一点灵心,精致的眉眼活了过来,神采奕奕令人目不转睛。
他拾起一块放入嘴中,入口即化的香甜让他的双眼餍足地微微眯了起来。
徐贵妃到底有几分手腕,他是不是也应该恭贺一声她终于回过味儿来了?给自己这位初入宫来毫无威胁的六皇子按例配些不咸不淡的物件,既不会费了多少银钱,日后若有朝一日清点起来,又不会落人口实。
徐贵妃出身名门,按理早该对其间弯弯绕绕看得透彻,奈何一时被皇帝气了个正着,这才失了常度。若换做平时,只怕她主动示好来拉拢自己亦是不无可能。
沈惊鹤拍拍指尖上沾着的星点碎屑,又拿帕子仔细抹净手心。能在徐贵妃开窍前送半份清汤寡水去堵一堵她,倒也算是苦中作乐,难得畅怀。
他唤成墨倒来一杯清茶好配糕点,成墨边提着瓷壶边好奇询问,“主子,咱们既然也算拜访了贵妃娘娘,可须亦去颐华宫拜见一番端妃娘娘?”
沈惊鹤抿了一口茶水,双手环住茶盏杯壁借以取暖,“如今我纵是去见了端妃,少不得也要被拦在宫外落顿没脸。我可没有讨骂的癖好,与其上赶着招人嫌,倒不如索性做个不识礼数的粗野小子,倒也乐得自在。”
成墨观得他动作,不由也缩缩脖子抱怨道:“偏殿本就照不见多少日光,如今司设房却是连一个手炉都不肯送来。八月便已这般寒凉,待得入了冬,还不知要怎样冻煞人呢!”
“你且看着吧。”沈惊鹤闻言却是垂下眼帘,嘴角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贵妃娘娘最是菩萨心肠,连糕点都盛了满满一盒送来,又岂会忘了给我们这空旷冷落的偏殿添置些家具物什呢?”
他将手心中的茶盏拢得更紧,热气氤氲而上,沆砀水雾渐而愈肆侵吞着如琢如磨的侧颜。深浅轻烟袅袅,模糊遮掩了脸上深思的神情。
……
北境,涿州。
烽火城西百尺楼,千嶂荒川,长河落日孑然漫绕黑山。
梁延踢开凋敝的碎石,抬腿迈过逶迤碣石间的旌旗。在糙涩黄沙间,他随意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坐下,屈起一只脚眯眼打量着这方自己戍卫了三年多的土地。
西陆蝉唱,关城榆叶早已疏黄,身后传来一阵犹豫的脚步声,愈近愈显得几分踌躇。
梁延没有回头,他轻笑一声,充满磁性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秋场上。
“旨意到了?竟是比平日的军报来得还要快。”
沉默了半晌,怅然的作答声低低响起,“将军,圣上命您接旨后即刻出发,莫延误了时机。”
“知道了。”梁延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我走后是谁来接任?”
副将搓了搓手指低下头,憨厚耿直的脸上少见地显露出尴尬的颜色,“……圣旨上说是令卑职来领任。”
梁延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侧冰冷的剑鞘,“是你么?那就好,我纵是走了也能放心了。”他沉吟了片刻,转过头来蹙眉认真望向身后高壮汉子带着伤疤的面容,语调是沉甸甸的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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