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从雨帘外闯进来,驾车的小厮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把车稳稳当当停在林府门口。
贴头劈下的闪电让喻旻身形一晃,他将手往身后藏了藏,随后又偷偷把白色的封口撕掉。
宫中的李太妃是林悦异母大哥的亲姨娘,素来待林悦亲厚。前几日突发心痛之症,今日人刚转醒就招林悦入宫。妇人多思,总觉这心症来得蹊跷,又是不详又是梦魇的,说得他心有惶惶,费了半天劲才把人劝好。
林悦一跳下车便被溅了一腿的泥水,不大爽地啧了一声,抬头就看到喻旻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前。他抹了一把脸,又不大爽地爆了句粗,“你吓死我了!”
喻旻把信递给他,“你爹送来的。”
林悦湿手接过信,没有注意封口有一处痕迹。也并没有想到鲜少给自己写信的父亲为何会突然送一封信,以及为何喻旻冒着大雨都要将它送到自己手中。
林悦第二天没来衙署,第三天也没来,听同僚说告假回并州了。
很多天后他在朗逸那里证实,林悦的长兄林恂在巡视途中遭伏,身中数箭,不治身亡。
那位小林将军喻旻见过。他的一副墨宝至今千金难求,能诗能赋,却是武举出身,整个大衍找不出第二个他那样惊才绝绝的儒将。
武举后受封青州都尉,驻守军镇青州。
军镇守将被袭非同小可,杀对方守将等同于不宣而战。
喻旻问:“陛下如何说?”
郎逸正在批抚恤款,狠声道:“北胡人奸诈如斯,连夜把林将军尸首送回,说是误伤,还砍了两个自己人赔罪。陛下虽震怒,却也没办法。”他握着笔,像是有千斤重似的,不住地抖。未几终于支撑不住,捂住脸呜呜哭了起来。
喻旻这才想起来,郎逸有个闺女多年前风光大嫁,嫁的正是当年的风姿无限的林恂。
厅内有不少掌事主管各自在忙,听到这动静都往这边探头,见到是尚书大人在哭,都暗自叹气。尚书大人很看重这个女婿,但凡边地有军报传回都要问一声是不是青州的。
他许是憋得太狠,这一哭就哭了许久。
喻旻便安静陪着他。
郎逸拿袖子拭泪,捡起方才掉落的笔,凄惶道:“本官给无数将士批过抚恤款,唯独他这份,本官不甘心呐……”
批了款,又将送回的铭牌和档案一起封库,善后的事情才算办完。
随后又有几个僚属过来商议事情,郎逸忙于公事暂时从悲痛中抽身。
喻旻今日来就是想问问林悦的事情,了解之后正要告辞,郎逸却叫住他,语气已经恢复平静:“如今正处多事之秋,大衍同北胡是战是和尚不清楚,你帮本官劝着点林悦,莫叫他义气用事。林澍没了长子,这个幺儿就是他的心头肉。”
喻旻道:“大人,容下官多嘴。北胡此举意在试探,东原之乱大衍再不能置身事外。林悦必去边地,下官拦不住。”他略一顿,又补充道:“也不想拦。”
喻旻回到京北营,林悦不在,骁骑营的训练也搁置了。演武场上只有零星几个百夫长带着士兵练排阵。
他和林悦都是凭父辈荫护得以进为官。初到京北营其实他是不忿的,那种憋闷的感觉现在已经淡忘。唯一清晰的是印入骨血的那面赤羽军旗,他对赤羽军的归属感仿佛与生俱来。
喻旻五岁那年,喻安平定南中回朝。那日他坐在管家脖子上,看见他爹身披铠甲,挺拔如松,胯下骏马威风凛凛。头顶上飘的就是那面绣着朱雀的军旗,这一幕他想了好多年。
昔日神兵逐渐被遗忘,他却始终记得清晰。他也执拗地问林悦我们为什么要称京北营,我们是赤羽军。
抱怨的话还清晰在耳,“州郡驻军安内,边地驻军攘外,禁卫军护卫皇宫。我们呢?就在这盛京城里抓个賊拉个架,堂堂赤羽军,何以至此啊林悦。”
再后来,新的兵进来,老的兵离开,赤羽这个名号渐渐很少有人主动提起了。
喻旻招来副将吩咐道:“集合骁骑营。”又朝另一个副将说:“吩咐下去,即日起取消轮休,除城内巡逻和站岗的弟兄,其余各营由卫队长组织日常训练。半月后考核,合格的留下。”
自从喻旻接手了骁骑营的日常训练后便吃喝都在衙署里,无事都不出门。
晚饭的时候曲昀家的伙计送来一盒火腿云松饼,并替自家掌柜带句话:“上月还欠我酒钱没结。”
喻旻忙得脑胀,愣怔片刻,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说着便掏钱。
伙计却不接,“掌柜的说让您亲自去结账。”
喻旻看了看桌上画到一半的行军图,又看了看站着没打算走的伙计。
来时曲昀正在用晚膳。
“诓我出来做什么?”喻旻坐到曲昀对面,顺手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这半月一直待在营中,家都甚少回,每日饭食都是将就填饱肚子。酒半滴没沾,浓茶倒是喝了不少,此刻闻到酒香竟然有点馋了。
曲昀朝他举杯,“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喻旻对他的撩闲跟对他的揶揄一样,不爱搭理。
“我送东西去你府上,每回你都不在。再这么下去你就要成为大衍独一个过劳死的将军了。”
喻旻喝了口酒,辛辣灌喉,“不至于,我心里有数。”
“劳烦您照照镜子,您这幅形容活像在宜春楼睡了三天三夜出来的。”曲昀补充道:“当然这个睡并不是平常那个睡。”
喻旻:“……”
可能真是有点疲累,酒意还未上头困意倒先来了。不过几杯的功夫就趴在桌上人事不省。
曲昀肉痛道:“上好的安神散兑上好的葡萄红酒,我自己都舍不得喝。”一边吩咐伙计:“把他弄到房里去,这坛酒别忘了记他账上。”
次日喻旻在几声犬吠中睁眼,房间窗户关得严实,向阳的那扇窗还特意用遮光布蒙上了,看不清外头的天光。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饱,喻旻看着那块遮光布暗自发笑,心里承下曲昀这情。
出了房门才知道此时已经日上中天,曲昀正在准备午膳。
左右已经晃荡了一上午,喻旻吃过午饭便没有回京北营,直接回府了。
算来有半个月没有正经陪过景桓了,喻旻换好衣服便直奔父母的院里。被下人告知夫人带孩子去看戏了,老爷在内院里不知道鼓捣什么东西。
喻旻径直又去内院。
院里的空地上摆着木架,架子上挂了一套黑色铠甲,喻安正拿着抹布在擦拭。喻旻一眼便认出是喻安的铠甲。
喻安神情专注,没有注意喻旻走近。一旁洒扫的丫鬟向他行礼喻安才发觉。儿子最近不着家,喻安懒得问他在干什么。但知子莫若父,他隐隐也能猜到。
喻旻在旁边给他拧抹布。
这副甲一直挂在侧厅里,房间常年见不到太阳。有些地方积了灰,还有的地方缝线松断,角落处还能看见蛛网的痕迹。喻安小心地一寸寸擦,然后再用干的棉布擦干水,无论动作还是神情都显出对铠甲的珍视。
喻旻则一直在看铠甲。
喻安仰着下巴道:“瞧见没,可比你们那轻甲威风多了吧。”
轻甲主要是方便区分文武官员,都是皮革制造,原料一般是动物硬皮,属于武官日常穿着。
而这种重甲是战场防护装具,一般只在战场上穿,原料主要是轻质金属加少许硬皮,无论是外观质感还是实用性都比轻甲要威武许多。
喻旻还没有重甲。
他忽然想到入京北营的第一天,父亲站在演武场看他的眼神。有些艳羡的眼神,他从前以为是因为他穿上武将的朝服,可今天恍然觉得父亲是因为他身后的军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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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旻要上战场啦,小卫卫见到媳妇儿了!
第21章 隐情
“爹,您当年为什么回来呢?”他们父子俩骨子里很像,父亲明明是不想回来的,他不认为父亲是那种容易妥协的人。
可当年的父亲似乎很容易就回来了。他总觉得喻家清退的背后有别的原因,且是最重要的原因。
喻安身形顿了一瞬,继续在水里涤抹布,语气却轻松:“咱们家以武立身,后来又出了几个大儒,有将有相,风光得很。”他似是喟叹:“可自古太平总是将军定,哪有将军见太平呐。我爹,也就是你祖父当年想着该给喻家留条退路,便生了退隐的念头。”
当年喻安手握赤羽骁骑营,是赤羽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喻家想要交权,要表诚心只能从他开始。
“这只是好听的说法罢了。选这条路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喻安接着道:“当年的世家大族与现在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在军在政的权力都极大。结党营私屡见不鲜,朝中大臣不得不纷纷站队,最后酿成朝臣党争。有一年成南郡闹瘟疫,朝中意见不一,耽误了灾情,全郡十余万口存活不过数千。”
这是一段被抹掉的历史,如今说出来更觉沉重,“其实本没什么可争的,站队不同的人总是要相互攻讦,你说这样好,我偏说那样才好,嘴上的仗非要打赢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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