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眼尖的,识得是被皇帝撸了状元的那位陈习与。大家不知道这个狂生怎么又得了皇帝青眼,纷纷打听,一问才知道,他弄了个什么青苗贷,在郴阳折腾了一年多,颇见成效。去年只放出去不到五千贯钱粮,入秋后却回来五千八百多贯,还贷率百分之百,还有盈余。而且今年申请青苗贷的农户激增,现在已经放出去一万八千多贯,算算秋后能净赚起码三千贯。皇帝觉得这事办的好,想向全国推广,因此让陈习与随行,是要商量后续如何操作。
高回报,名声好,而且是官府的买卖,以农户青苗做抵押,没有任何风险。这实在是个让人动心的生财之道,也不知道这位陈习与怎么想出来的。不少人嘴上不屑他这套东西开口钱闭口钱,暗地里却都留了心思。
皇家这种事情,林霖是没份参与的,不过他也不在乎,今日放假,刚好出去踏青,他便约了几个好友,去郊外普济寺吃素斋。
普济寺没甚名气,香火一般,但有一绝,寺里方丈永仁和尚做的笋风味绝佳。他家的笋都是从三百多里外的嵩山运过来的,头天夜里砍了送下山,凌晨送到这边,露水未干,趁着新鲜直接剥皮现做,整个过程绝不过水,做出的笋子鲜美至极,齿颊留香。
只是永仁自重身价,轻易不会亲自下厨,等闲人是吃不到的,但林霖不一样。
虽然永仁和尚是真的“大”师父,今年足足有五十六了,但从辈分上论,他得叫林霖叔。
还是未出五服的叔。
这也是普济寺香火如此不旺盛,他还敢自抬身价不肯阿谀权贵的原因。
林家人怎么会缺钱。
林霖几个毫不客气大吃大喝一通,醉倒一片,林霖也喝了不少,不过还清醒,就去了永仁老和尚的禅房吃茶。
永仁关好门,笑眯眯叫了一声:“叔。”
林霖摆了摆手:“行了,别挤兑我了,你说有事和我说,怎么了?”
永仁长得白白胖胖慈眉善目,一付普渡众生的模样,他和林霖私交甚笃,很多时候,对林霖关心爱护几乎就像林霖的爹,也有些时候,就是无话不谈的挚友:“兵部罗侍郎前些日子又给和尚布施了好大一笔钱,还提到了你。润之,你和他私下里还有来往?”
林霖的酒意和好心情,一下子飞得无影无踪。他蹙起眉:“他居然还有脸来搅扰你?”
永仁叹口气:“当年的事情也说不好谁对谁错,你不能把责任都推他一个人身上。他那样的身份,难道真的会和你天长地久?就算他答应,娘娘也不能答应。润之,不是我说你,两个人既然好过,就好聚好散,犯不上分开了就做仇人。他既然主动示好,我猜他的意思还忘不了你,你这样记恨,显然也没忘了他,倒不如……”
“绝无可能。”林霖截口打断,“我说过,要么两个人一生一世,要么一刀两断。他当年不肯为我豁出去,现在也一样不肯,无论如何,我也绝不会再回头。”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重,林霖放软了口气:“你总是说,我既然选了这条路,便注定不幸。要么孤老一生,要么就只能找个人暗中往来,做地下情人。我偏偏不信,我不信,这一世就找不到一个人,愿意和我抛下一切,共白头。没有这样的人,别的,我谁也不要,哪怕是罗开。”
这个名字在他嘴里吐出来,显得有些陌生,却也有些挥之不去的酸涩。
罗开,本朝最年轻的兵部侍郎,陆王的女婿,和嘉帝姬的儿子,当今天子的姑表兄弟,甲寅科年轻的探花郎,罗开,罗守信。皇亲贵胄之身不惧矢石亲上战场,七年来伤痕累累,战功赫赫,累功升迁至现在的位子,虽然其中不乏祖荫,但无人敢不承认,他是地地道道的人中龙凤。
他与林霖曾在白鹿洞书院一同求学,是同门师兄弟,当时,林霖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少年时的林霖肆意张扬,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两个人,一个是老师,一个是教他骑马射箭,和他一起用石子泥沙木人玩攻防游戏,拉着他胆大包天照着图纸做火蒺藜的罗师兄。
就是这位罗师兄,把林霖引上了这条不归路。他实在太优秀,当他抱住懵懂的林霖,吻着他的额头,说喜欢他的时候,林霖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也是这位罗师兄,离开白鹿洞书院不到两年,就接受家中安排,娶了陆王的女儿。
消息传来,林霖只觉得天都塌了。
罗开夤夜冒雪而来,对林霖解释,说这桩婚事,他没办法拒绝,但他心中喜欢的始终只有一个林霖,希望林霖不要恨他,更希望林霖能以僚属的身份继续和他在一起。
这样出色的一个人,肯屈尊降贵这样向林霖解释,肯为他安排一条出路,似乎已经很好很好了。
林霖却拒绝了。他推开试图再次拥抱他的罗开,决绝道:“如果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宁愿一开始就不要。”
那一瞬间,罗开的脸色白得就像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罗开说,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能真正拥有过他。这却是林霖感到最幸运的事情。
罗开这样的人,一旦陷进他的情网,林霖相信,这世上大概极少有人能挣脱出来。真的曾和他耳鬓厮磨,欲海翻波,他就绝不会有这样的决绝。
如今的罗开,大概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温水煮青蛙,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磨去林霖心中凛然的恨意,用绵密的情网把他笼罩住,只要林霖低一次头,就够了。
林霖把已冷了的茶一口饮尽,道:“如果他再来,你告诉他,这辈子也不可能了,我绝不回头。”
永仁一笑:“他就算来,也不会与和尚说到这个地步。润之,这些话,只怕还得你亲口和他说。”
林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和尚又给他盛了一盏茶,慢吞吞续道:“还有,罗开提到了一个人,他叫陈习与。他说今年佛诞节,陈习与会陪着皇帝去永福寺上香。”
林霖猛地站起身:“他什么意思!”
第7章
永仁示意他坐下:“你别紧张,罗开是什么人,他自重身份,不会对不相干的人做什么,不过润之,你这事做的有点过。和尚打听了一下这位陈习与,说实话,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及不上罗开一根小手指,你不要罗开,也不能俯就这样的人,这让罗开的面子望哪里放?你削他面子,他能高兴?”
林霖面色森寒:“别说我与陈习与没什么,就算有什么,又关他罗开甚事?用得着他没面子?我还就把话放在这里了,不管什么人,只要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我们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就算是个乞丐,我也乐意。相比之下,罗开算个屁。”
“润之,你素日与许多人有往来,走得都颇近,但只有这一个人,你把他带回了家里。你说你与他没什么,是打算骗我呢,还是骗你自己?”
林霖语塞,片刻后,低声道:“我的确,对他,与旁人不同。不过,他还不知道。”
永仁轻轻叹口气:“痴儿。”他轻轻拍了拍林霖的手,“要是需要,我来试试他的心。”
“不用。”林霖道,“他太小,什么都不懂,我不想招惹他。”他的语气有些艰涩,“何况,他也未必愿意。这条路,哪里是那样好走的。”
林霖说着,重新抬起头,展颜一笑:“再说,没擦干净自己的首尾,我也没脸去招惹别人,眼下,得先处理好罗开这档子糟心事。”
“也对。”永仁点点头,顿了顿,忍不住问道,“不过,和尚真是好奇,你究竟看上那个陈习与什么了?”
林霖愣了愣,思考了半天,才挠头道:“大概,是喂他什么他都吃,怪可爱的?”
永仁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了看他,很不厚道地挖苦了一句:“那你养只兔子也一样。”
皇帝一行是佛诞节头一天下午就出发去的永福寺,陈习与去的时候,刚被林霖刷洗得小脸白净衣衫整洁,兴高采烈地拎着一箱子卷宗,无比期待和皇帝的长谈。等第二日下午回来时,他却萎靡不振,衫子上全是酒气油渍,头发也被不晓得什么人重新束过了,林霖见到他时,心里不由得一紧。细问之下,才明白,原来是在晚宴上被灌了酒。
当时在座的,个顶个比他官大,人精,会说话,要灌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辈喝酒,简直不能更容易,陈习与被灌得七荤八素,佛诞日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皇帝脸色非常不好,只叫他留下了卷宗,就让他先回来了。
林霖安慰他:“没事,不急在这一时,你不是把卷宗都留下了么,皇帝自己看,和你说也差不了很多。”
陈习与蔫蔫地点点头。
林霖揉揉他脑袋:“你真是大忙人,难得回来一次,算一算咱们也有大半个月没见了,过年时我带回来的鱼丸还给你留着,是家嫂亲手做的,绝对美味,晚上在家吃饭,我给你煮鱼丸汤解酒。”
陈习与还是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林霖叹口气,把他拎回了家。
第一件事就是烧热水,把陈习与的脑袋按进去洗了一通,洗掉浓浓的酒气后擦干束发,看着自己亲手束起来的发髻,林霖的心情总算好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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