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这厢正盯着夹道另一侧走过的一队皇城禁军,兴致勃勃地数着他们头顶金盔上的翎羽究竟有多少根,冷不丁前头沈孟虞忽然停下脚步。
他一个不察,整个人直愣愣地撞上去,差点没被绊着摔了一跤。
方祈正打算抬头抱怨一句,却听得沈孟虞头也不回地撇下一声叮嘱。
“别看了,你不认路,小心跟丢。我晚些时候再带你来看。”
沈孟虞说罢,又快走几步,追上徐内侍与他继续寒暄。
真麻烦。方祈看着沈孟虞青色的背影,摸摸额角,心中暗诽。不过他虽对这皇宫大内十分好奇,也还记得自己与沈孟虞的约定,哪怕再不情不愿,也只能收起玩心,抬步紧跟上去。
算了,自己勉强信他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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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柔仪殿内明窗半启,暗香缭绕,太子萧悦正端坐在西暖阁中的书案后,手执经卷,专心诵读。
听到门外有宫人通禀,正埋首读书的少年下意识地就想扔下书卷起身迎接。
然而他刚将手中竹简移开半分,抬头对上一边研墨内侍不赞同的视线,刚冒出一点尖的激动霎时又缩了回去,只敢束手束脚地端坐回去,悄悄从竹简缝隙处望向门口,眼中盈满期待。
沈孟虞领着方祈踏进西暖阁,他绕过屏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躬身行礼,向萧悦问安:“臣沈孟虞拜见殿下,殿下安好?”
萧悦不过舞象之年,作为储君,他一直被教导要含蓄内敛,不宜喜怒外露,然而他与沈孟虞多日未见,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欣喜,扔开竹简快步上来迎接。
“安好,安好!少傅无需多礼,我等……”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却突然看到沈孟虞身后今日多跟了一条小尾巴。
上下将那看上去比他还要矮一头的少年打量一番,又觉得那少年身上穿的一身绿衣似有些眼熟,萧悦忍不住皱着眉头向沈孟虞问道:“少傅,他是谁?”
“回殿下,他是……”
沈孟虞正欲回答,却不防身后方祈骤然出声,抢在他前头回答萧悦的疑问。
方祈学着沈孟虞的样子躬身行了一礼,鹦鹉学舌似的将沈孟虞先前对徐内侍的那一番解释重新复述了一遍,一字不漏。
“臣方祈拜见殿下,我是少傅大人新收的书童,少傅大人让我跟着他,有事也好差遣,就不用劳烦东宫下人了。”
方祈声音轻快,动作也学得像模像样,然而正当他得意洋洋地抬起头来,打算摇着尾巴向沈孟虞讨赏时,却被四面八方其他宫人投诸到他身上的视线吓了一跳。
卷帘者骤然松手,纱幔纷飞;捧书者双臂失力,黄卷倾颓;研墨者暂忘添水,墨凝凹砚;还有煮茶的、焚香的、执帚的等等一应内侍宫女皆忘了手中动作,俱是一脸惊诧地盯着方祈,心中大愕。
谁给的一个小书童勇气?他竟敢在太子面前抢白少傅、自称下臣?
他是疯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太子少傅这个官职历来是加官、虚职,虽然位列从三品,但在文中的设定就是不用上朝的,所以小天使们也不要奇怪。
2.一般来说皇宫是分为宫城和皇城两个部分,宫城才是皇帝住所,皇城之内还有百官府衙之类的建筑,文中建筑模式简单参考了一下明故宫的格局,也有各种宫殿杂糅,不较真。
3.舞象之年:本是指少年十五岁到二十岁这个区间,文中暂作十五岁代称。
谁给小猴精的勇气?大概是梁静茹吧=3=
第8章 利善之辩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为掉书袋章节,不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直接跳过~
萧悦那一句疑问的对象是沈孟虞,谁料正主还未答话,他身后的小童却忽然横插一脚,言语僭越。
萧悦愣了一下,回过神时脸色霎得一沉,张口便欲责问方祈。
不过沈孟虞的反应比他快上一步。
借着垂落的衣衫下摆遮掩,沈孟虞稍稍向后退一步,趁着方祈对暖阁中瞬间凝滞的氛围还有些一头雾水、怔在原地,于他脚面上重重踩了一下,又悄悄在他腿弯处一踢,让他跪倒在地,这才拢袖向萧悦一揖到底,代口无遮拦的书童负荆请罪。
“回殿下,我这书童初次入宫,不懂规矩,若是言语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看在臣的面子上,宽恕则个。”
方祈吃痛,反应过来。只是他得了沈孟虞警示,不敢抱怨出声,只能可怜巴巴地保持着伏跪在地的姿势,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龇牙咧嘴地喊痛。
沈孟虞这一踩、一踢皆发生在顷刻之间,萧悦没有察觉,他只是被沈孟虞突如其来的躬身长揖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伸手相扶。
“既是少傅的书童,那就算了吧。”萧悦道。
他虽对方祈独得沈孟虞维护一事略有些吃味,然他不愿拂沈孟虞面子,更不想被误会心胸狭窄,也只能将此事轻轻放下。
他暗地里瞪了方祈一眼,直接拉着沈孟虞的衣袖就往书案边走:“少傅快来,上回你留给我的功课我前日就做完了,一共写了三篇小论,昨日请孙翰林帮忙批阅了一篇,还有两篇想等少傅你来亲自检查。”
沈孟虞有心给方祈一点教训,让他收敛些混迹市井的油滑心性,日后也方便在宫中也行走寻人。
故而他此时被萧悦拉着袖子,也只是顺水推舟地走到书案旁坐定,看也不看方祈一眼,笑着拿起一旁内侍递过来的功课,一边看一边回萧悦的话:“嗯好,孙翰林专研孔孟,学识渊博,他批阅过的那一篇,殿下要好好理解才是。”
“我会的,少傅你先看着。流泉,给少傅奉茶。”
萧悦对待沈孟虞这个太子少傅恭敬至极,此时闻言,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又转头吩咐屋里掌管茶水的内侍上前服侍。
“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然天灾无常,时时患之;荒淫费奢,阳奉阴违者亦众,财终有所不继也。礼仪兴废,法令以纠,圣人之道,可治善而无以缚恶,唯辅以令法,方彰于天下。殿下贯通儒法,能不拘于一家之言,兼听则明,臣心甚慰。”
沈孟虞十八岁中探花,今上闻他才华风仪,于琼林宴上亲授太子少傅一职,命他东宫教习,至今已有五载。
他工诗善赋,谙熟经典,传道解惑时旁征博引,妙语连珠,给萧悦布置的功课,也不是刻板的诗赋文章,而是让他就先贤的观点自己思辨,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他检查时再加评点。
沈孟虞放下手中薄宣,迎着萧悦因期待而闪闪发亮的眼睛,肯定地点点头。
他眼角余光滑过看上去正安安分分跪在地上认错的方祈,沉吟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更加温柔:“那今日我们继续讲孟子尽心这一篇。殿下可还记得,臣此前与你闲谈庄子时曾说过的盗跖此人?不仅孔圣曾与此人一辩,就连亚圣也专门提过此人。”
“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舜与跖,帝与盗,身份天差地别,于天下人之功绩,更是善恶两端,那缘何孟子会说他们之间只有善与利的区别呢?”
太子太傅、太子太师俱是朝中重臣,应付前朝政事已是分身乏术,又知皇帝与太子之间亲情淡薄,平日里大都只是打发翰林院中闲着的博士来东宫代为教谕,能像沈孟虞这般专心致志、尽心竭力辅佐太子的人,几乎屈指可数。
在这寥寥数名师长间,又数沈孟虞与萧悦最为亲近,萧悦每次都是数着日子盼他入宫,差人迎候,整个人恨不得能黏到他身上,对于沈孟虞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对待,从不敢有丝毫懈怠。
就如此刻,萧悦几乎是绞尽脑汁地拼命思考起来:“因为舜帝……”
方祈跪在地上,太子只是宽宥他言语僭越一罪,并未没让他起身,故而暖阁中其他宫人虽偶尔从他身边经过,却没有一个人敢停下脚步将他扶起,大家都默契地当他是一团空气。
他跪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只是还记得沈孟虞先前代他请罪,生怕这会儿自己一动,又会给沈孟虞这个衣食父母招来灾祸,便也只能耐着性子稍稍挪了挪膝盖,在心中暗骂一句皇宫里的规矩真麻烦后,一瞟一瞟地打量起暖阁四下的陈设来。
至于沈孟虞和萧悦讨论的是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他方小贼并不关心,也没兴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当和尚念经,不听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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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孟虞丑时末刻起身,卯时五刻入宫城,辰时至东宫,一直要教导太子到午时才算完事。
方祈浪迹江湖惯了,不适应这样的作息,先前他虽在马车中又睡了一觉,然而此时百无聊赖地在这暖阁中跪着,他的上下眼皮没撑开多久,又开始互相打架,脑袋也在不知不觉间垂落到胸口,一颠一颠地追着姜太公钓鱼神游。
沈孟虞一边就利善之辩与萧悦讨论,一边悄悄分出一缕神思,注意方祈的动作。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润喉,余光瞟见方祈这般模样,心中好笑,遂在解答完萧悦的一个问题后顺便讨了个恩典,允许方祈站起来,立在旁边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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