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离那个人,也越远越好。
自相遇以来的一幕幕过往愈发清晰起来,只是无论有再多的笑言、约定、承诺,当沈孟虞今日出现在冷宫的身影浮上心头时,一切悲欢俱在这长达数月的谎言之下被锤得粉碎,留下的,只剩疑问。
沈姝曾经告诉他,沈孟虞待他与待旁人是不一样的。可这个不一样,究竟是因为他是方祈,还是因为他是所谓的先帝之子?
如果他只是方祈,沈孟虞还会这样待他吗?给他吃肉,教他读书,送他带钩,陪他走遍吴兴的每一处角落,与他许下那个王侯将相的诺言?
一切,都是他为了骗他,利用他,在最后关头抛弃他而做出的伪装吗?
那他为什么还要救他,还要护他,还要将那道未写全姓名的诏书捧到他面前,让他做出决定呢?
沈孟虞,你究竟,为什么?
方祈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亦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泪水在颊边封冻,他只知道他一身的力气都用尽了,身体疲惫至极,却还是无法与心里的那个人拉开距离。
他在一处高耸屋脊上停了下来,转过身,茫然地注视着脚下的金陵城。
冬时日短,夕阳即将落入城墙那边,明天就是旦日,已有提前出来做买卖的小贩们提着灯笼、挑着扁担沿街叫卖,长街之上,灯火依次点亮,从星星点点,到连成一片,很快,偌大的金陵城被这些灯火填满,华光灿灿如上好的丝绸,沿着城中最宽阔的那一条长街,一直通向城北巍峨高耸的宫阙。
宫阙之间,藏着天下最稀罕的宝贝。
方祈忽然想起,当初沈孟虞托他入宫偷齐妃时他曾提过一个条件,要沈孟虞帮他盗取宫中最稀罕的宝贝。他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伤痕累累的掌心空无一物,他盯着那早已不觉疼痛的血洞,若有所思。
他只是在偷到那天下最稀罕的珍宝时,忽然不想要了。
人之情,不过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从前他按盗跖前辈所言习此道,赏人间最灿烂的颜色,听世上最悦耳的琴箫,吃天下最美味的佳肴,然而直到今日他才懂得,原来他所求的不是这些声色犬马、美酒佳肴,他所求的,不过是一颗真心。
那颗真心他偷不来,抢不到,顺不了,那颗真心在沈孟虞那里,他看不见。
可是他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了他。
这真是太麻烦了。
方祈吸吸鼻子,揩去面上泪水,纵身掠下屋脊。他小心翼翼地藏住身形,翻墙过院,在未惊动任何猫猫狗狗的前提下从一户人家中盗得外袍一件,旧布条若干。
从百宝袋中摸出本来是为了治背后伤口备着的药粉,随意在身上撒了撒,又将右手简单裹了一下,有些伤口已然不疼他便不再去管。临走前,他甚至还借了厨上正烧着的热水囫囵吞枣地洗了一把脸,在灶台边放下一只小银杯,这才蹑手蹑脚地重新窜上屋顶。
不过就是和以前一样罢了。
但是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沿着脚下的灯一直走,走到崇安坊和康平坊十字向左拐,跨一个里坊到元敬坊,此前方祈从季云崔处寻到的补玉师傅便在这座坊中开玉铺。离十五日之期尚有三日,方祈本意只是想托那师傅将此前送来的玉钩补好送到沈孟虞府上,谁料那位大师见他前来,却是手脚利索地从柜子里摸出一个小锦囊丢给他,竟是已然完工。
“拿去吧,我这几日心情好,手上利索不少,昨日才补好,你今日就来也是运气,那剩下的一分工钱我便不收你了,该回去了。”街上人声鼎沸,只是玉铺不做夜间生意,老师傅挥挥手,大方地直接赶人。
方祈捧着锦囊道了声谢,转身踏进人群时尚还有些蒙蒙的。身后玉铺大门吱呀一声合上,门缝之间,仿佛传来补玉师傅语重心长的一句叮嘱。
“少年人,片玉有心,一次可补,千万不能再摔碎了。”
行过闹市,走过天街,飞掠浮桥两端,金陵城中的无尽繁华被他抛在身后,没有留恋,没有停歇。当方祈叩开沈家大门的时候,方无道正在院中等他。
被迫瞒了自家徒儿十七年真相的盗圣还未来得及道歉,却听方祈先一步叫住了他。
“师父。”
少年轻声唤道。
.
一日之内经历闯宫、夺位、立诏、政变,沈孟虞身为落子者,一直忙到亥时才得以从宫中脱身,返回家中。
城外驻军未得虎符,不敢擅动。季云崔趁机率威化将军麾下猛将数人闯营夺权,在成功将兵权收入囊中后长驱入宫,与早已候在宫外的陈国舅一道从宫中请出旨意,从者抚,乱者押,不服者斩,刀进刀出,成功将闻风赶来的一众臣子收拾地服服帖帖,再无人敢质疑这道诏书的真假。
今夜过后,便是改朝换代,辞旧迎新。
沈孟虞百忙之中曾抽空托人传过平安,故不知宫中天翻地覆的家人俱都已睡下,此时院中万籁俱寂,小雪霏微,只剩下西边的书房里隐隐透出一层微光,还有一盏灯为他亮着。
沈孟虞的手落在书房门上,没有扣门。垂落的袖口随风荡起,点点殷红落在雪中,如绣梅花。灯影幢幢之间,他终究不敢再向前一步。
雪势忽大忽小,落在屋檐、廊下、肩头,书房内的灯影却仿佛凝固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良久,松软的雪上忽然传来一道脚步声,沈孟虞应声抬头,只是眼底明星在看清来人时忽地一坠,未及升起,便跌入虚茫。
方无道人如鬼魅骤然现身,负手自院中行来,来势汹汹的雪花欺不到人身前,只得不甘散开,盗圣脸色凝重,甫一开口,便是一声喝问。
“沈家小子,你可知错?”
他错了,他知错。但若要他再选一次,他也只能做出同样的选择。
沈孟虞没有出声,只是垂首默立,方无道被他这幅不知悔改的样子气了个半死,一个没忍住,源源不断的骂词就这样脱口而出,雅词俚语齐齐上阵,三句不歇,十句才喘,惊得早已经歇下的沈家众人无辜被吵醒,却只敢扒着门缝向外偷窥,谁也不敢出来劝上一句。
几个弹指将那几道探究的视线封入门后,方无道骂累了,气出了,这才决定停下来换口气。他瞪着眼前这个一直一言不发默默挨训的“哑巴”,斟酌片刻,终于问出盘踞在他心底最后的那个疑问。
“你最后拦下皇后,可是中途改过念头?”
他今日为方祈破例插手一朝兴废,本是一念之间,随心而为,未曾计较过后果,也未曾想过有人会助他一臂之力。沈孟虞拦下陈皇后的那一手,他虽看不真切,但也出乎他的意料,若不是方祈自愿放弃这煌煌帝位,有沈孟虞为辅在侧,兴许他和方祈师徒二人,还真能完成他们盗家老祖宗一辈子的理想与目标。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也是他容忍沈孟虞到如今的原因。
“是,”当了一夜哑巴的沈孟虞终于开口,嘴唇冻得发青,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铿锵,“方祈若想要这天下,我便把天下给他,这是我欠他的。”
他突然躬身下拜,素衣白衽,整个人都仿佛埋进了雪里。
千言万语,化作一诺。
“他想要的,此生我必会还他,我向前辈您保证。”
方无道受沈孟虞大礼,下意识地向右边稍稍挪了一小步。他盯着沈孟虞已经弯得不能再弯的脊背,紧拧的眉头总算一点点舒展开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沈孟虞什么,过了半晌方才道:“这是你与他的事,无需向我承诺。不过你日后若做不到,我身为师长,总还是要为徒弟出头的。”
说罢,他手上忽然一扬,纷纷白雪之间,一件闪着温润光芒的东西落进沈孟虞怀里:“他已经走了,这个你拿去。算你有心,十年过去了还好好收着这枚带钩,当年那小子的一番心意,总不算是白给。”
当年?心意?方祈?!
沈孟虞握着带钩,猛地抬头,然而方无道淹留城中半日,只是为了完成徒弟所托,故而他早在话还未说完之前就已跃上墙头,待沈孟虞反应过来时,终归迟了一步。
盗圣的最后一句话飘散在风雪里,人已无处寻踪。
沈孟虞攥着带钩站起身,谢过章伯等人围上来的关心,独自推门进了书房。
灯下,一枚修补得完好无缺的白玉带钩静静躺在他手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五年后。
第70章 窃国者侯
泰安十八年正月初一,平帝萧赞退位,传位于太子萧悦。
同日,新帝改年号嘉业,赏忠罚奸,恩泽天下,自此权力更迭,史书又撰新篇。
嘉业元年冬,太上皇崩于宫中平澜殿,一个月后,藏于平澜殿的佛堂的玲珑舍利锁失窃,然而新帝得知此事后只将平澜殿封闭,按而不表,未使世人知。
嘉业四年春,新帝除丧服,立吴兴沈氏族中嫡女、中书舍人兼太子太傅沈孟虞之妹、黄门侍郎沈仲禹之妹沈姝为后。次年四月,沈皇后诞下皇长子,举国皆贺。
五月,沈皇后宫中婢女在小皇子满月宴后回到偏殿,忽在小皇子身下的锦被里发现一枚长命锁,锁上莲华如生,佛光灿然。锁旁另有一信,详述此锁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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