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我想牵累他吗?”沈孟虞苦笑,“我那时被困火中,动弹不得,本已做好了交代在宫里的准备,可他执意救我,我拦不住他啊。”
“他……唉,”季云崔知晓方祈的心意,沈孟虞稍加解释,他便已明白当时的情形。怨怪的话再说不出口,他憋了半天气,一拳打进棉花里,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抱怨两句,聊作回应,“罢了罢了,他那小子一根筋,又独对你上心,他会这般选择,我早该料到的。你们既平安脱险,那其他的事,我也不该过问的。”
“他的性子确实有些太倔了,分不清轻重缓急,我还没……”沈孟虞跟着叹息一声,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季云崔话里似乎有什么不对,瞳孔瞬间瞪大,“等等……什么叫‘独对你上心’?他……”
“独对你上心就是独对你上心啊,你对他不也是这样吗?”季云崔漫应一声,抬头只见沈孟虞双眉紧锁,似是一副还未完全明白过来的困惑模样,他心中忽然咯噔一沉,冒出一个十分荒谬却又有八分可能的答案来,“你他娘的不会还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应该知道什么?”季云崔的话越来越莫名其妙,沈孟虞愈发迷茫起来。
他仿佛离那个答案很近,近到触手可及,但下一刻他又离那个答案很远,远到天涯海角,他看不清那个答案原本的样子,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其上附着的无数熟悉的感情模样,然而当所有熟悉汇聚在一起时,灿烂辉光之间孕育的感情,于他而言,却是全然陌生的。
沈孟虞只见季云崔跳起来,骂骂咧咧地指着他的鼻子又说了些什么,似是在为方祈抱不平。可是他听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听到他应该知道的那个答案,他正欲开口直接询问,却见季云崔骂够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径直向外行去。
气头上的季小将军翻着白眼,只留了一句话给他不开窍的好友。
“你应该知道的,让方祈亲自告诉你吧。这是你们二人的事,老子才不帮你这榆木脑袋牵线搭桥。气死我了,走了。”
方祈能告诉他什么?
沈孟虞拦不住大步流星的季云崔,他紧跟着季云崔出来,却只在墙头看见好友的一片衣角,更不要提答案。
他有些怔愣地立在廊下,眼见着空中浓云密布,似又有继续落雪的迹象,即使他知晓方祈此刻应已睡下,但在鬼使神差之间,他还是忍不住转身推门而入,想要看看方祈眼下的状况。
方祈畏寒,身上又受了伤,沈孟虞在先前离去时曾吩咐章伯不要吝啬炭火,尽量把屋里弄得暖和一些。章伯依他所言,室内温暖得仿佛夏日炎炎,沈孟虞不过才推开半扇屋门,便觉热浪扑面而来,熏得他那一颗本就不冷静的心愈发燥热起来。
推门,进屋,关门,上前,沈孟虞绕过纱橱来到榻边,方祈喝完药,正侧卧在榻上沉沉入眠。临走前沈孟虞为他盖上的锦被大半垂落在地,少年纤细的手腕脚踝都露在锦被外面,额上冒出数道细密的汗珠,小脸上的五官皱在一起,就连睡容也不甚安稳。
他的右手紧紧攥住锦被一角,手背上被灼伤的肌肤即使上了药,依旧能看清其下狰狞的伤口。
“沈孟虞,你相信我,你不会死的。”
“我说能救你,就一定能救你!”
独对一人上心,就是哪怕拼着一身遍体鳞伤,生机渺茫,也要同生共死,舍命相救吗?
沈孟虞定定看着方祈,脑海中回荡着今日文清阁外方祈斩钉截铁的一番话,他从未面对过这般汹涌澎湃的感情,他的心仿佛被浪潮裹挟的一只小舟,在毫无头绪的颠簸中更加乱了。
榻上方祈忽而呓语两声,手指松了松,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踢掉身上的锦被。沈孟虞做惯兄长,下意识地就是上前两步,俯身捡起锦被,想要弯腰帮忙盖好被子。
然而他的腰才弯了一半,那厢方祈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遗失锦被,即使闭着双眼,双手又在半空中开始胡乱摸索。沈孟虞一个不防衣袖被方祈攥住,他身上不稳,脚下一个踉跄向榻上摔去。
火星噼啪间,他的唇似乎擦过一方柔软的肌肤,榻上的少年也似捕捉到什么令他安心的气息,睡梦中眉头舒展,脸上突然扬起一个再纯粹不过的笑容。
“沈孟虞,我喜欢你啊。”
所有未出口的话语,都凝结于这一刻的美梦。
仿佛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又似乎是一次筹划已久的采掘,无论是天意还是人为,那一方沉积在心上的封土因这一番变数,突然被一股无形之力翻开,剥落出它原本的模样。
厚重的封土之下,一扇心门轰然而启,天风浩浩而来,白雪簌簌而落,千百种声色交揉在一起,争相涌入门后,带来蝉鸣虫语,带来花鸟谐声,带来这世上千般美景,带来人生百岁,总有一人甘愿以此心交托。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语出六祖慧能。
之前出门了大半个月,在外奔波时虽有机会写,但总是断断续续的,思维不太连贯,所以写出来的东西也没有多少,前两天去亲手种了一只瓜,昨天又睡了一天,直到今天才挤出这剩下的半章来。
大概是因为这一本快写完了吧,回头看感触颇多,也发现了自己诸多问题,不断反思总结,希望下一本能写得更好吧~
最后还是感谢一下陛下的营养液,还有小十一和榴花对小猴子是攻的认可(?)高举年下大旗!
第62章 佛法从心
窗外似有风起,呼呼北风卷挟落雪,敲打在窗棂上,飘摇的雪花带起檐下数声清脆的铃响,在万籁皆寂的天地间叩问人心。
沈孟虞身体反应迅速,在摔倒的同时双手疾伸,半撑在榻上,即便此时神思恍惚,大脑混沌,他也还能勉强凭借这个姿势支在方祈身前,未吵醒少年这一场好梦。
只是此时他姿势略有些扭曲,脸恰好落在方祈枕边,沈孟虞惊疑不定地试图转头看方祈一眼,只是他才刚动了一下,又是数声喃喃梦呓擦着他的耳畔掠过,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耳中,如春溪化雪,潺潺涓涓漫过久闭的心门,不仅将少年的一番心意暴露无遗,也让沈孟虞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何时也动了心。
他失神片刻,继而下意识地默念佛偈,想要籍此驱散这一刻突如其来的心动。
然而佛法从心,心有所念,三千烦恼,俱上心头。
他竟无法摆脱这一刻心动。
这就是戏本子里世人最爱看的情爱之事?
自从昔日看破今上险恶用心,自身婚事再三波折,沈孟虞以遁入佛门为借口,一心窃国,平日里光是暗地谋划就费尽心神,却是半分注意也懒得匀给季云崔拿他打趣的风花雪月,对他人付诸的情之一字,更是拱手推拒,敬谢不敏。
只是此时此刻,却是他在动心。
沈孟虞四肢僵硬地定在原地,手不敢动,脚不敢挪,大气都不敢呵一声。他的耳中尽是方祈平缓的呼吸声,只是他的一颗心却在这雪下的宁谧中剧烈地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不染尘埃的菩提佛境,落进烟火喧嚣的俗世人间。
他该……怎么做才好?
从未经历过这一切的沈孟虞此时无比困惑。他趁着方祈再一次不安分的乱动空隙直起身子,牵起落在地上的锦被严严实实地盖到方祈身上,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方祈压在身下的袖口,又看看方祈安然熟睡中的脸庞,手上顿了一下,最终没有狠心抽出,而是选择将这一袭外罩的长衫整件褪下,轻手轻脚地置于榻边,转身离开。
外面果然又下雪了,天光白雪泯然一线,琉璃世界冰透重檐,清冷如广寒,众人皆早早躲回屋中围炉取暖,院中一派寂寥,沈孟虞身着一件单衫,没有披斗篷,心火突起、口干舌燥的他竟也不觉得冷,反而正需要这股寒意来平复心神。
只是在这令人战栗的寒意中,檐下铜铃却一直执着地琳琳作响,沈孟虞心中煎熬,忍不住伸手去拽那铜铃。然而即使他能攥住铜铃不让其发出动响,从始至终,他却一点也攥不住胸口那颗砰砰跳动的心。
铃上落雪在指间悄悄融化,被风一吹,又渐渐封冻。沈孟虞就这样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章伯屋中茶水烧尽打算去伙房取水时,他甫一推门,只见自家郎君好似雪人般立在廊下,苍白发青的脸色惊得他手上一抖,直接将拎着的铜壶摔在脚下。
倒空的铜壶落在还未被大雪掩埋的青砖上,哐当一响,带起一串如波起伏的回声。这一声响如银瓶乍破,瞬间打破小院宁静,不仅旁边屋里的顾婶细蕊等人纷纷出来查看,就连在东厢中埋头读书的沈仲禹也自门后探出头来,手上还执着前一刻阅读的简牍。
章伯在铜壶摔落的下一刻,已匆匆回身就去屋里抱了一件斗篷出来,他将斗篷披在沈孟虞身上,絮絮叨叨地道:“郎君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还穿得这般单薄?你今日也受了伤,可千万不能再受凉啊……”
斗篷被炭火熏过,还带着余温,沈孟虞在这片温暖中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方才察觉寒意侵体,手脚都变得有些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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