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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国 (来罗)


  沈孟虞未和方祈解释这里头的原因,方祈也不好意思过分询问。他起初还应季云崔的邀约与他听过几回戏,只是后来随着沈孟虞落水,他的全副心思都扑到照顾病人之上,算到今,也约有月余未曾见过季云崔了。
  他恰好想要向季云崔打探些沈孟虞的旧事,此刻得沈孟虞吩咐,自然十分应承下来。
  “嗯,你放心就是。”
  .
  投我以琼瑶,报之以琼琚,沈孟虞那日赠钩时曾故意拿这句诗来打趣,方祈彼时听不明白,直到近日拿诗经闲来翻看,这才从那古人的吟咏中明白此间蕴藏的心意。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方祈走在闹市的长街上,与无数男男女女擦肩而过,他在心底默默重复这句情诗,粗粝的玉钩被他攥在手心,仿佛棱角尽去,只余温润。
  盗圣早在晨间说完昔年旧事后飘然出京,前去清凉寺找玄镜禅师叙旧,并未提起过什么补玉的匠人。然而方祈不忍心见美玉有损,他对这一分圆满有些执着,故才会出言骗沈孟虞,打算自己想方设法补好了,再将其拿到沈孟虞面前。
  方祈拿着玉钩一连问过数家玉器铺子,却总是败兴而归。这枚玉钩用料虽然平平无奇,但修补起来总要嵌些金丝银线在其间连缀,钩身的暗纹也要磨平后重新錾刻,若想补得与先前一模一样、不露破绽,却是难为。
  方祈从东市的玲珑坊出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心道自己怕是来不及再去西市多问上几家掌柜,不再耽搁什么,眼瞅着身后无人尾随,只一个闪身溜进春华班所在的清平坊中。
  “他托你将这两封信转交给我?”
  果不出沈孟虞所料,季云崔正在春华班中教那伶人排一出新编的《失子记》,见他前来,季云崔挥挥手让那些伶人自行排演,领着他转入一处置放行头的隔间,这才从那两封信中拆开一封提写着自己大名信笺的开始阅读。
  信不长,不过薄薄两页,然而季云崔读着读着,脸色越来越黑,等到他再抬头看向方祈时,一对粗眉已然拧做一堆,眼中神色更是复杂难辨,漆黑的瞳仁深处甚至还掺杂着一丝不可置信。
  这还是方祈头一回见季云崔对他摆出这幅表情,他有些茫然,伸手摸摸自己的脸,不解发问:“怎么了季大哥?这信中的内容与我有关吗??”
  “没有,”季云崔将那两张信笺随手一揉,丢进一旁火苗蹿得正高的炭盆中,“只是说盗圣前辈昨日抵京,要我这边随时准备接应罢了,不关你的事。”
  “唔,是这样啊。”季大哥的态度为何与沈孟虞一样神神秘秘的?方祈心底的疑惑并未因季云崔的解释散去,只是他相信季云崔与沈孟虞不会骗他,遂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的视线在季云崔身后桌上摆放的一溜流珠翠玉的行头间扫过,突然想起季云崔交游广阔、精通各种门路,眼前不由一亮。
  他满怀希冀地问道:“对了季大哥,你可知这城中有什么匠人擅长补玉的?能把摔碎的玉器补成原来模样的?”
  “补玉?”季云崔愣了一下,“你要补什么玉?”
  “补这个。”方祈将那枚玉钩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示意季云崔看玉钩残缺的右角。
  季云崔见过这枚玉钩,亦知这枚玉钩对沈孟虞的意义,这是沈孟虞最珍视、最宝贝的东西,对于沈孟虞竟会把这枚玉钩交给方祈来补一事,他十分诧异。
  “这不是沈孟虞的东西吗?为何在你手里?”季云崔不敢碰沈孟虞的宝贝,故他只是凑近低头看了几眼,在看清楚那枚带钩破碎的边缘时心中有数,抬头疑惑地看向方祈。
  “这也是我的东西。”方祈没有说明这枚玉钩的来历,随着季云崔的视线低头凝视那枚带钩,只是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在谈到这玉钩时的语气竟不由自主地受沈孟虞影响,竟生生也露出一丝温柔。
  沈孟虞竟把自己最宝贝的玉钩送给方祈了?方祈这副模样,又是在唱哪出?季云崔怔怔地看着方祈,心中大愕。
  他久在戏中游走,对每个人物喜时、怒时、哀时、乐时种种表情语气拿捏精准,方祈少年怀春,即使自己极力遮掩这点心思,但在季云崔这等眼光犀利的戏痴面前,一切情绪无法遁形,他身为局外之人,竟在这一刻福至心灵地误会了沈孟虞和方祈之间的关系。
  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沈孟虞他……他怎么就把这棵草自己摘了啊!
  因一念之差未及表白、从而错失表白良机的季小将军表示他恨,很恨,非常恨。
  “我确实认识一位匠师手艺巧夺天工,经由他手修补好的玉器绝看不出半点痕迹,完好如新,”季云崔沉吟了一会儿,忽道,“但在告诉你他的下落之前,你需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可是喜欢沈孟虞?”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的亲友都是助攻!
  注:
  “投我以琼瑶,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出自《诗经·木瓜》,原句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此处因为是以玉换玉,所以故意改的。


第58章 旧事重提
  “!”
  方祈才不过与季云崔说了两句话,谁知却被他一眼道破心思,险些握不住掌心的玉钩。
  他好不容易捉住玉钩,紧紧握在手心,眼睛迅速眨巴几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扭捏了一会儿,最后深吸一口气,迎着季云崔探究的视线供认事实:“季大哥你……你如何知道的?”
  “诶不是,你……你真喜欢上他了?”季云崔震惊。
  他本是想半真半假地诳方祈两句,祈祷这一切不过是自己多想,然而方祈直言不讳的态度却如一盆冷水泼下,腊月里滴水成冰,他的一颗心也被冻得拔凉拔凉的,忍不住后退一步,撞倒脚边的矮凳。
  他有些不是滋味地扶起矮凳,想了想又不甘心地多问上一句:“那你可喜欢我?”
  “喜欢呀,”方祈点头,然而那厢季云崔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只听他继续道,“但是是不一样的喜欢。季大哥你是我的朋友,但他是我喜欢的人啊。”
  交者同行客,吃茶听戏,赏花折柳,逍遥自在,自然欢喜。
  慕者意中人,执刃夜守,披荆斩棘,辛苦奔波,只愿他欢喜。
  他可以喜欢山川湖海繁花白雪红袖谪仙,为之驻足流连,但能让他真正想要留下来,留个一生一世,偕行并肩的人,也只有那一个而已。
  对于喜欢的人,他总是不禁想要了解更多。
  “其实我今日来寻季大哥,除了送信,也是想请你与我说些有关他的事。”
  坦白心意这件事一回生二回熟,方祈昨夜对着方无道这样的长辈尚有些羞赧,如今对着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季云崔倒是能直接抛开面子,坦坦荡荡地承认一切。
  他将玉钩收进怀里,红着脸从桌边搬了两张椅子过来,他将其中一张椅子拖到尚在怔愣中的季云崔身后,按着他坐下,自己坐到他对面,说出自己的真正来意:“他总是把所有事都藏在心里,一个人担着,不轻易透露。但我希望自己能更有用些,可以帮他,季大哥你与他往来最多,你愿意帮我吗?”
  方祈的目光太过澄透,诚诚心意一览无余,仿如磐石坚定。
  季云崔看着这双蕴满希冀的眼睛,心中百味陈杂。
  他能说不愿意吗?
  他说不出来啊。
  方祈只听季云崔忽然长叹一声,无奈开口,算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你想知道什么?”
  季云崔与沈孟虞相识于总角,他与幼妹季云鸾受其恩惠,心中感念,遂在沈孟虞十八岁重回帝京时故意接触,明里暗里守望相助,也算得上是这世上最深知沈孟虞其人的挚友。
  即使被挚友横刀夺爱,心中郁闷,季云崔尴尬地揉揉鼻子,发现自己仍旧没有办法扯出几句谎来给沈孟虞泼脏水。他拗不过自己的内心,只得认真回答方祈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方祈。
  昔年沈孟虞凭科举文章扬名帝京,又在琼林宴上得皇帝亲授太子少傅,一时风头无二。
  季云崔那年也恰好参加武举,他苦心习武数载,为的就是这一番出人头地,与幼妹在家中不必再看嫡母嫡子脸色,他也做到了。
  在细分文武举办的琼林、鹰扬宴后,时值清明,皇帝特命礼部再开一招贤宴,延请今春入彀英才,交通文武,列座同侪。
  季云崔先前不知沈孟虞入京,待到他名声大噪之时又被家中琐事绊脚,一直未得机会相见。
  此番赴宴,他本以为自己能见到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意气风发的探花郎,然而当他寻到一处角落里、发现那一群开怀嬉笑的进士们时,他看到的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容貌殊丽的青衣少年被堵在角落里,冠斜领歪,脸上还有被刻意涂抹的朱砂墨迹。其中一个红袍士子不仅言语轻薄,手上的朱笔更是下流地沿着少年胸口的衣襟往下滑,笔锋停停点点,狎昵之意不言而喻。
  这是……怎么回事?季云崔错愕地揉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曾看错,然而当他刚想开口唤人前来援手时,眼角余光却只瞥见不远处侍立的宫中内侍漫不经心地抬抬眼皮,看了这边一眼又继续耷拉下去,对这角落中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只做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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