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头看了静坐在萧赞另一边、只看着萧悦方向的陈皇后一眼,故意笑吟吟地抬高声音:“大兄怎么还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是这紫微殿中已有一株玉树。你这株玉树只是凡品,又怎么比得过人家一门三父子,尽是生于庭阶的芝兰秀蕙?”
说罢,她凤目微挑,眼风有意无意扫过沈孟虞所在的位置,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
玉树生琼林,沈孟虞昔年曾在琼林宴上被萧赞钦点太子少傅,宴散后,琼林少傅一名不知怎的流传开来,旁人背后提起沈孟虞,常以此为代称。
沈孟虞听着萧赞当庭驳斥谢宣的面子,本只打算默默坐在位上,冷眼看个热闹。
谁料这本是由谢宣燃起的一把火,最后竟烧到了他头上。此时殿中一应臣子的目光俱都落在他身上,他也无法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只得从席上站起来,打算自谦一句,也好别过话头。
谁料他还没抬手作揖,坐在龙椅上久未出声的萧赞突然开口,虽只寥寥数言,个中内容却令他悚然一惊,手脚发麻,僵在原地。
萧赞目光沉沉,若有所思地看着殿中长身玉立的青年:“芝兰玉树……那也只有沈家堪当此名。寡人听闻沈卿二弟高中乡试亚元,今日入了金陵,可有此事?”
众目睽睽之下,沈孟虞无法否认事实,只能前趋几步,向龙椅方向叩拜:“回陛下,确有此事。”
萧赞抬手招了招身后服侍的大公公,眉头一松,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来:“你们兄弟二人暌违数载,理当共度佳节,那寡人也不好意思多留沈卿了。何会,去御膳房多拿几样糕点小馔给沈卿,沈卿是居士,记得勿沾荤腥。”
萧赞为何突然逼着他出宫?
沈孟虞立在殿中,垂着头,飞快地在心里回顾了一遍自己今日的表现,没发现什么异样。
就在他试图再用言语拖延一下,请求萧赞允许他迟些出宫时,却忽然察觉不久前那道阴鸷的视线再度落到他身上。
而这一次,那视线的主人仿佛也不在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就这样直白地、冷漠地盯着他,不动如山。
他眼角的余光顺着那道视线瞟过去,只见谢勤之就坐在他左边不远处位置,正阴测测地注视着他。
见沈孟虞发现了自己的窥视,谢勤之唇边勾起一丝冷笑,他举起手中盛满桂花清酿的玉杯,也不管是否有人共饮,只对着沈孟虞遥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一饮而尽。
竟然是谢勤之……沈孟虞的一颗心渐渐凉了下去。
谢勤之两度看到他与宫中婢子往来,又知晓沈仲禹乡试中举一事,他心怀怨气,特意借谢贵妃这个姨母之嘴,将这些事捅到皇帝面前,至于这其中添油加醋的内情,怕是已经引得萧赞猜疑,故才会突兀地命他出宫。
明白过来一切的沈孟虞只能在心底苦笑,他千算万算,唯独漏算了谢勤之的气量。然而就是这一处无心之失,导致的结果却足以打乱他后续所有的计划。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今日不仅与杜姑姑缘悭一面,还有接应方祈……
一想起刻下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方祈,沈孟虞的心中又是一紧。他抿了抿唇,默默地又向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试图再慢一点,拖延他不可能再继续拖延下去的时间。
“臣谢陛下圣恩。”
沈孟虞从丹陛下折返时,两侧的臣子们已压不住他们窃窃私语的交谈声,紫微殿中再度热闹起来,只是这一番推杯换盏的热闹中,却再无他沈孟虞的立锥之地。
就在他正站在殿门口,从一位小内侍手里接过食盒时,一名男子忽然从殿外跨进来。
他手中拎着壶桂花酿,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伸长了脖子抬头回望夜空。他贪婪地看着头顶的那一轮冷月,没留心殿内动静,不提防与沈孟虞撞个满怀,壶中醴泉仿如银河倒悬,芳香扑鼻的酒酿化作珍珠,尽数落到沈孟虞身上,将他的长衫侧摆从头浇到尾,连下面的薄靴也不放过。
“诶,沈少傅,对不住对不住,你这步子也太轻了吧……”
来人慌慌张张地收回手,声音里俱是歉意。
然而当沈孟虞抬起头与他对视时,那一双明明无比焦急的眼睛里却隐隐藏着一丝笑意,也正是这丝笑意,令沈孟虞彻底放下心来。
“我陪你去更衣吧。”只听季云崔低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芝兰玉树:这一词出自《世说新语·言语》,本是形容家中有很多优秀的子弟,像芝兰玉树生在庭中一样美好,然而现在不知怎的,常常被人用来形容外貌挺拔俊美,其实是错误的用法。
2.酥酪、沸雪汤:即传统的奶酪,因为前人笔记中有“溶之如汤,则白如饧,沃如沸雪”的说法,所以我借用一下,取个好听的名字叫沸雪汤~
3.金谷珊瑚:西晋时石崇王恺比富,有一个故事就是说王恺有一回得到一株华美的珊瑚树,得意洋洋地炫耀,石崇看见,直接砸了那珊瑚树,王恺正生气觉得他是妒忌自己,没想到石崇直接从家中搬了一堆珊瑚树出来,每一株都比王恺的好看,让他随便挑。大概文中的玉树就是石崇看不上的一株吧23333
4.一门三父子:向苏学士致敬!
每次收获小天使都好开心!爱你们!
第24章 两虎相争
“所以说,杜姑姑戌时正会在西配殿等你?你让我去寻她,让她把那个姓方的小贼从掖庭带出来?”
“嗯,你总结的不错。”
“然后不管他有没有偷到齐太妃,我都必须再把他从宫里全须全尾地带出宫去,带到你沈孟虞府上?”
“对,就是这样。”
因为季云崔自告奋勇地要跟来承担责任,偏殿中侍应更衣的内侍宫女都被他驱到一旁,只留了铜盆帕子等物在他们身边。
沈孟虞从季云崔手里接过几条干净的帕子,躲在屏风后头打理衣衫。两个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倒也不担心被其他闲杂人等听了去。
季云崔一边留心四下动静,一边和沈孟虞商量着接下来的行事安排,确认步骤。
直到屏风后沈孟虞唤了他一声,让他再递一盆清水进去时,一手搭着帕子、一手举着团扇的“季内侍”猛地回过味来,愤愤不平地控诉起沈孟虞惨无人道的剥削行为。
季云崔道:“……不对啊!你这是把我当苦力使唤呢?我要加钱!”
沈孟虞等了半晌,不见季云崔递水进去,也不好再耽搁。
他从屏风后转出来,闻言挑了挑眉,云淡风轻地从季苦力身边擦过,自去寻铜盆浣手。
“没钱。”
“没钱你装什么胖子,”季云崔暗啐一声,将手上的帕子团扇丢到一边,凑上去逼问,“不对啊,你几日前还给了我一枚流苏剑穗,让我送给金吾卫郎将做礼物。那东西可得值十两银子吧,怎么会没钱?”
“就是没钱,”沈孟虞本还想继续糊弄过去,然而季云崔脸上却摆明了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遂只能无奈地解释道,“借的。”
“借的?你找谁……”季云崔头一回听说沈孟虞向人借钱,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沈孟虞却没工夫与他细说来龙去脉。
“就是那小贼,”沈孟虞洗干净了手,又理理衣袍,此时殿中刻漏刚滴到戌时四刻,他无法继续拖延,只能皱了皱眉头,低声吩咐季云崔道,“你要钱待会儿找方祈去要。先告诉我南吕在哪儿,我去寻他。我需得借他扮作我的侍从一道出宫,否则对不上数。”
季云崔见沈孟虞着急,也没有再促狭下去。
他随手从边上取了柄拂尘,递给沈孟虞:“我让他与春华班的徐老板一道进宫,此时应在清商楼中候着。你到了楼下,唤他一声就是。”
说罢,他又从怀里掏了个行酒令时才用的骨制酒筹出来,趁着无人注意,塞进沈孟虞手里,反过来叮嘱他:“你到承天门时,捡左边的宫门走,把这个酒筹给一个眼下有黑痣的金吾卫看。他是我喝酒认识的兄弟,我与他约好了,不会过分盘查。”
“好。”沈孟虞会意,点点头将酒筹收进袖里。
旁边有殷勤的宫人眼尖,见沈孟虞已打理好衣饰,遂主动走过来递上食盒,笑着送他出去。
沈孟虞没来得及与季云崔再多说什么,只能在临踏出偏殿的时候回头多看了他一眼,二人视线一触即走,自去分头行事。
殿中觥筹交错,殿外月冷风清。季云崔站在高台上目送沈孟虞离开,他没有进殿,而是向门边侍立的宫婢又讨了一壶桂花酿。
他手上拎着银壶,嘴中哼着断断续续的曲子,抛开身后高烧不断的灯火膏烛,带着一身醉意,踉踉跄跄地向只余月色作伴的桂林中走去。
“光阴如梦蝶,往事堪嗟……何日春来……又花谢……辜负了锦堂风月……”
锦堂风月尚不知,梁上君子想打人。
方祈趴在齐太妃殿中的屋梁上。他轻手轻脚地从袖子里又掏了一块丹桂月饼出来,刚放到嘴边,想了想,又默默塞回去,仅仅靠着被月饼香气唤起的口水,聊以慰藉已经饿得快要瘪下去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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