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方势力太过错综复杂,只一个家世不显的裴元德是压不住的,光昌州掌政州牧、掌军总督就是二品大员了,还有昌州的世家爵爷、贵胄嫡脉,万一这些人也牵扯其中,他拿什么压?
必须有一个实际够身份,又在表面上官职高不过裴元德的人帮他压阵,以看得清昌州这汪深潭里的水向,但旁人轻易也插不进昌州的势力去,天子手边信得过又能抽得开身派去昌州的就只韩澄邈和苏朗,韩澄邈为人沉默冷峻,不甚适合,能去的就只一个苏朗。
至于叶星珲,其实是听说苏朗要去昌州,自己请命跟去的。漓山从来避世,最避世家纠葛,所以漓山自身绝不会牵扯进昌州州试舞弊中去,那么叶星珲愿意去,自然百利无害,以他的身份和背后的势力,走到大胤九州哪里都不会被小觑,尤其如今出现了第六位大乘,漓山的态度和立场就更不容忽视了。
另外的四名天子影卫则是天子放在裴元德手里的保命令箭,帝王凶器,以血止血,以杀止杀,无人敢拦,但同时却也是架在裴元德头上的一把刀。钦差与地方勾结的不是没有,毕竟人人都有姓氏和家族。世家大族最是懂得,金钱权力欲望软肋都可以轻易瓦解人的意志,万一真的有什么,天子不得不防。
昌州锦都路远,他们一行的去途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宁昌两州交界,他们在驿馆修整,还未来得及归置,星珲就先见着了个熟人——特地来寻他的漓山水镜台首座长老,他吓得脸色一白,马上往苏朗身后躲,连片衣角都不敢露。
然而言老却不是来抓星珲回去的,抚了抚胡须,亲自给星珲斟了杯淡茶,当着苏朗的面,带了句东都境主的话:“莫怕,境主说了,此番不罚少主,只是有句话要问少主,此为宁昌之交,在此回头还不晚,少主可要回漓山?”
苏朗的心霎时一凛,星珲从苏朗背后探出头来,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老眼里只有淡淡的笑意和慈爱,他沉默了一会,握了一下苏朗的手,走到案前坐下,将那杯淡茶慢慢喝了,看着长老的眼睛:“不了,请言老帮我转告父亲,就说我有分寸,不会轻易湿了衣角。”
言老闻言笑了笑,轻轻摇摇头:“你啊,你都已经处在水中了,何止是湿了衣角?”也不等星珲再说话,又道:“境主让我带八个字给少主,世不可避,但凭于心。”
星珲微微怔愣:“可……”
“星珲啊,在水中的早不止是你一个人了,漓山也早就在了。”言老知道星珲想说什么,打断了他的话:“你自小聪慧,还不明白吗?”
他放下手里的掌门令:“你父亲说,去岁你过生辰没回来,你长大了,出门在外总要带点儿东西傍身,你大师兄借过你一柄剑,现下你父亲再借给你一柄剑,算作是生辰礼,这两把剑,望尔慎之。”
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星珲一眼,方才起身朝外走去:“暗涛将涌,沧海横流,观无可观,避无可避,任凭于心,但凭于心。”
星珲看着言老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他离开漓山来帝都的那一日,父亲东都境主与师兄叶书离给他说的话。
暗涛将涌,沧海横流,其实早就没有谁再能独善其身,坐壁上观了,踏上去往帝都这条路的从来都不止是他一个人,还有整个漓山。
如果漓山真的想一直避下去,他根本从一开始就不会去帝都了。
他与楚珩不一样,入帝都的可以只是钟离楚氏的楚珩,而不是漓山的东君。但是他,不能只是叶星珲啊。
“你是漓山少主,身后是整个一叶孤城。”
“帝都水深,不要轻易湿了衣角。”
“你是师伯独子,自当入帝都。”
“漓山轻易不涉世事,但也不怕事。”
帝都路多水深,条条都是不归路,踏上其中一条就再不能回头了。人在沧海,又如何能不湿衣?
从来都是教他莫要“轻易”啊。
世不可避,但凭于心。
作者有话说:
大胤算是九品中正制和科举并行,科举起步不久,世家势大,现在这个局面是中央集权和世家分权相互妥协的结果。由于架空背景需要,这里的科举制度、官职制度与真实古代略有不符,不必太过当真。
第37章 狂风
宁州,一叶孤城。
天将破晓,东都境主叶见微在漓山断海一线天负手而立,混混沄沄的漓水自他脚下奔流不息,滚滚而去。
境主低头看着自己被漓水波涛打湿的衣角,长久沉默不语,穆熙云自身后走来,给夫君披了件袍子。
“我是不是错了。”叶见微抬头看着东方天际露出的一点鱼肚白:“或许不该让星珲去帝都的。”
穆熙云微笑着摇摇头:“哪有那么多或许,孩子们长大了,总要走出去看看的。如今不比从前,漓山这些年太打眼了,太多人看着,世不可避,也避不了,我们想独守一方安宁,可有人不想。前路如何谁都不知道,但万事总还有你我,九州终归是年轻人的,就让他们去闯一闯罢。”
流水触山石,溅起串串飞珠滚玉,漓山断海一线天处,水浪的每一次击石,都会在这一线山海之间回荡起苍茫剑意。
叶见微看着剑意入九霄,叹了口气:“闯一闯本是好,但这一次不比从前,总怕他们会带一身伤回来。”
“孩子们自有他们的造化。”穆熙云看着那道如虹剑意,轻轻抚了抚夫君的背,柔声道:“九州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星珲会长大的,你不可能护着他一辈子,阿月……困住他的始终都是他自己,我们帮不了他什么。”
“星珲我还稍微放心些,这孩子虽然看着调皮任性,可他自己有分寸也有主张,只是还需要磨砺一番。我如今反而更担心阿月,那孩子太重情,也容易为情所困,所以他才那么恨自己,却偏偏又学会了把什么都藏着,让人丁点儿看不出来。当年明寂在这里出锋震九州,我都还记得,我那时在他身侧,他回头喊声师父,眼里全是少年意气。最后却也是在这里,我看着明寂被他亲手扔下漓水,他回头再喊声师父,眼里就什么光都没了。”
穆熙云闻言又笑了笑:“他们俩平日里最怕你,真该让他们看看,境主怕左怕右什么都放心不下,掌门令送去了还不够,人恨不得也跟去的样子。”
叶见微的眉头还是皱着:“平日里再怎么骂怎么打,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出去了怎么能不担心?阿月今天也要去帝都了吧?”
穆熙云又宽慰他道:“星儿手里有掌门令和东君令,出不了什么大事,他只要能记得‘慎之’就好。至于阿月,他遇到了该遇到的人,或许就会慢慢走出来,我看他这次回来,比两年前那会儿好。他打小被你宠着长大,从前什么都写在脸上,可就像你说的,他忽然就学会了隐藏内心,脸上有释然的笑容了,都以为他走出来了,若要不是从小看着他长大,我都要被他骗过去。”
“该遇到的人,你说凌烨?”叶见微忽然笑了一声,点点头:“我上一回去帝都时,他还孤立无援,处处受掣肘,如今也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御极九州,君临天下,还能时刻拿捏好该有的分寸,确实很不错。阿月给他写个折子还特意带了个谎,也是难得,若是他真能把阿月带出来……说起来,还有和星珲在一块的那个苏朗……”叶见微眯了眯眼睛。
……
日出东方,楚珩踏上返回帝都的路,苏朗、叶星珲从宁昌之交出发,进入昌州地界,前往锦都。
马车走的很平缓,星珲半躺在车里看他的话本子,苏朗正在提笔写信。星珲将书翻来翻去看得无聊,在车里滚了两圈凑到苏朗身旁:“写的什么?”
苏朗往旁边让了让,给星珲腾了个位置,压低了声音:“让人去查点儿东西,昌州这个地方我最清楚不过,水太深了,那几个文人是怎么到的帝都,去岁秋闱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好巧不巧地偏偏帝都会试在即的时候捅出来?昌州州府又不是吃白饭的,背后肯定有人在刻意推波助澜,否则就凭这个几个人,别说把州试舞弊捅到帝都了,连锦都的城门都出不了。”
他侧过头来低声说:“我们此来昌州,要查的可不止是州试舞弊,舞弊自有裴大人去查,我们俩领点儿别的差。”
星珲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靠在苏朗身上:“办差发俸禄吗?”
“发,我们大理寺少卿大人,想要多少都给发。”苏朗眼里含笑看着他。
“要三千两黄金也发?”
苏朗摇摇头:“这个不行,这个能把我们少卿大人买来,太多了。”
此言入耳,星珲脸上染满红晕,作势推了苏朗一把。
“不说了不说了。”苏朗笑着稳住身形,又正经道:“不过星珲,你到了锦都,最好莫要露锋芒,过来游山玩水最好不过,否则你在这儿做了什么,就不能像在潋滟城那样,可以说是单为着私心故人和漓山门规了,而是漓山在棋盘上落子,收不回来了,你懂吗?”
星珲无所谓地摆摆手:“知道啦,我跟着债主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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