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
执语笑得更为风雅,“他们自以为在观察你,殊不知他们的丑态尽显于你我二人眼中,不是耍戏的猴子是什么?”
执语说完从容地牵住执废的手大大方方地走入朝云殿。
执废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双眉略皱了皱。
沐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转过头,不期然地见到大殿一隅与几位大臣攀谈,目光却紧紧追着执废的大皇子。
朝堂上的殷无遥,执废是第一次见到,那身上罩着庄严肃穆的感觉,目光扫视群臣时的那种冰冷无情,只要对上一眼就会压力袭身,不敢再看上第二眼——真正俯瞰天下的君王。
就连执废也微微低着头,心头漫上了些许苦涩。
侍君身侧,朝夕不虞。
常相离曾经这么跟执废说,现下想来,这八个字可说的上精辟至极。
殿上跪着的官员,全身瑟瑟发抖,头低得不能再低,看上去就像是蜷缩成一团的刺猬,或是遇到危险的鸵鸟,紧张和惊恐让四十出头的中年官员连话都说不出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什么。
殷无遥怒极反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却没有一丝温意,“这么说来,水患成灾,你们想到办法就是伸手向朕要钱了?”
说着不轻不重地一掌拍在皇案上,这一掌虽然力道不重,但那沉厚干脆的声音却在安静的大殿上回响须臾,帝王冷哼一声,一时惊得站在两旁的官员们都不禁心下大骇,殷无遥身边随侍的两名太监已经吓得脸色苍白。
“再拟一份奏折上来,若还是像这本不切实际、泛泛而谈,你们自请赴灾,别回来了!”
那位官员呈递上去的奏折就这样被皇帝从龙案上摔了下去,正好砸在跪在殿上的官员面前。
大殿静若无人,没有一个人为那位官员站出来说话,殷无遥冷眼看着侍卫们架起官员的双臂,拖出宫外。
自古水患一直是百姓心中的大敌,比起流寇兵祸,百姓更关心的是有没有饭吃。
殷无遥既不像以往的帝王那般派遣巡官至灾区,拨下一笔大款赈灾修堤,而是第一时间考虑赈灾方案,力求方方面面的问题都能得到解决,不得不说,他是个很讲究效率的帝王。
这样的帝王,如何不是一个好帝王?
执废看着殿上那黑着脸的殷无遥,俊秀中带着霸气。对于国家大事从来不含糊,就连小事也不容许出任何差错。
唉……大事都是殷无遥亲自决断的,诸如地方纳贡、审批缴税等等只要签个字例行表彰一下的小事,全都堆给了执废。
又是一份全篇歌颂帝王功高德彰的奏折,手指滑过纸面,执废只觉得无力。
懒懒地将下巴抵在桌面上,一旁磨墨的小太监手还在机械地动作,额上的冷汗却滴了下来。
闻涵推开门,将差点放在桌面上,温和地笑着,“这是陛下为了锻炼殿下啊……”
执废抬起眼快速瞄了下还剩下的奏章,“是吗……”拖长了音节,这句话显得无精打采。
沐翱全然不察执废眼里的疑虑,眼睛里闪着有神的光芒,“肯定是这样!陛下有意要栽培殿下,只有陛下有这个眼光能发掘殿下的优秀呢……”
执废苦笑,“闻涵……你和绿芳越来越像了……”
闻涵意识到自己有些大放厥词的狂妄,马上红了脸,低头立在一边。
午时一刻,殷无遥很准时地出现在执废面前。
修长优美的手指一本本翻阅过那些奏折,专注地通读了一遍之后,皇帝沉默了半晌,抬眼看向执废,目光说不上友善。
“为什么早朝的时候朕问可有治理水患的良策,小七没有站出来?”
执废不解地看着皇帝,“儿臣并不懂得治水……”
“喔?”殷无遥挑了挑眉,摊开其中一份奏章摆在执废面前,白纸黑字外加朱红的批注,格外清晰,殷无遥盯着执废的眼睛,却一字不差地将红笔批注的字慢慢念了出来,“江左五洲税赋与富余物资充作灾粮屯于一处……小七,你可知全国的赋税交的不是金银?你可知一道奏折来回需花上多少时日?你可知江左五洲是全国最富的地方之一?”
执废摇摇头,上朝之前他也只是在做策论的时候看过这方面的书籍,具体的,他并不清楚。
他擅自做了决断,让那些需要上缴国库的税赋先去赈灾,虽然欠缺稳妥,但执废不知道殷无遥会这么生气。
是不是他太自以为是了,明明早朝的时候才想起常相离告诫自己的话,伴君如伴虎,或许自己无意间触了帝王的逆鳞。
执废将头埋得低低的,压抑着心中的不安。面前传来帝王平稳的呼吸声,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殷无遥看着小心翼翼低眉顺眼的执废,弯起嘴角,他伸出手想要摸摸执废光滑的脸颊,却最终落到了执废的头顶,揉着柔软乌黑的发丝,皇帝叹了一口气,“小七以为朕生气了?”
执废惊讶地抬起头,满眼写着“不是吗”的神情。
殷无遥笑了笑,“小七的主意出的很好,等赋税的粮食进了国库再分发到灾区,已经不知有多少灾民会饿死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救了很多人。”
说完又大力地揉了揉执废的头发,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午膳过后,左公公领着小太监们将执废桌案上的奏章又搬走了。
据说下午还有一摞,执废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有些无奈。
“怎么?小七觉得累了?”殷无遥执起一枚黑子,落定在棋盘上,执废挠挠头,胡乱拾起一枚棋子堵在空白处,这样一来反而把自己的布局给打乱了,让黑子有了可趁之机,殷无遥见机不可失,又是一枚黑子落下,定了胜负。
执废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殷无遥,讪讪地笑了下,“我输了。”
这已经是第七次败局了,七战七败。
执废不擅下棋,却因为太学的课程而不得不研究了一阵,但面对皇帝,毫无招架之力。
他忿忿地盯了殷无遥一眼,那人之前还说他下棋“只是涉猎,并未深习。”而自己居然还相信了他……
那一眼瞪得殷无遥有些莫名的心虚,将视线转到一边,帝王以低沉而惑人的声音道,“那些奏章,小七处理得不错,想要父皇给你什么赏赐?”
执废眨眨眼,略有不明地看着他,“儿臣并不需要赏赐……”
殷无遥神秘一笑,“小七难道不想去见母妃?”
再次回到冷宫,已经不知过了多久。祭天大典,祭拜皇陵,巡游皇都,再到上朝听政,具体一共多少天,执废晕晕乎乎,算不过来。
母妃的气色看上去不错,正在院子里为新栽的豆角浇水,见到执废,忙拉着他进了内屋,一别数月,母妃对执废念想得紧,问长问短,一个个问题堆在一起,执废都不知道要先回答哪个问题了。
让执废惊讶的是,父皇答应派去保护母妃和绿芳的人竟然是宋景满。
一身侍卫铠甲的宋景满默然地将自己隐藏在阴暗的角落,见执废满眼的询问,才略有不甘地开口,“臣现在已是侍卫了。”
执废并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宋景满武功高强,由他来保护母妃让人放心。
母妃拉着执废的手,盯着执废的脸左右仔细瞧了,才莞尔道:“废儿过得不错,母妃就放心了。”
执废低着头,“对不起……没能让母妃离开这里……”
“傻孩子,离了这里,母妃又能去哪里呢?”捧起执废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大大的桃花眼里映着小妇人寂寞却幸福的笑容,“母妃知道以保护我为由向你父皇做了妥协,但……”
像是想到了什么,母妃睫毛忽闪,“但”字最后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执废回到端居宫时,天色已晚,躺在比原来大了许多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母妃那时候,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执废成为太子的新鲜已过,最近,宫里可以称得上大事的,就属大皇子被封为仲王出宫建府一事。
风和日丽的午后,执废被执清执铸两位皇兄“请”到了仲王府。
皇子们不可随意出宫,不过这件事皇帝是准许了的。
不知道那个变幻莫测的父皇到底在想什么,执废还是跟着他们去了。新建成的仲王府很气派,金碧辉煌的样子不亚于皇宫,只是比皇宫小了许多,多了几分书香的味道。
执仲见到执废,脸上掩不住的喜悦,连措辞也略显拙劣,腼腆地笑着,为他们张罗宴席,又带他们去近郊游湖。
波光粼粼的湖面像碎了一地的反光玻璃,执废手指轻轻掠过水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起水来。
执仲和执清执铸聊得正高兴,突然瞥见无所事事的执废,有些担心地问他,“是不是坐不惯船?”
执废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可能吧……”
“那,我们现在掉转方向回码头?”执仲小心翼翼地拨开执废面前的发丝,手指触碰到执废略显苍白的脸颊不禁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