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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人朱瑙 (钟晓生)


  燕氏勉强咽了两口水,道:“外头那么吵,是不是勤王军进城了?”
  阿生嗫嚅道:“娘病了。外头哪有声响?”
  燕氏道:“不可能!我听见了,有马蹄声,有叫声,一定来了好几万人……他们在叫什么?”
  阿生不知该说什么。
  那日燕氏看到丈夫的尸体回来,本打算第二日找几个邻人帮忙去把尸身收了,可惜第二日她便倒下了。多日饥饿加操劳,她这一倒下就再没下过床,还犯起了癔症,天天都说听见外面有人吵闹,要幼子去看看勤王军是不是进城了。
  可这京城早同座死城一般,已极少能听见人的声响了。一切皆为燕氏的幻听。
  阿生劝母亲继续休息,可燕氏额外固执,非说自己一定听见了声响,要幼子再去看看,勤王军这回来了多少人,外面的战况如何了,谁占了上风,勤王军有没有机会一举平寇。
  阿生拗不过母亲,只能放下小碗出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幼子跌跌撞撞跑回来,扑到母亲的床头,无比激动。
  “娘!!勤王军真的进城了!!已经打进皇城去了!!”
  燕氏怔住。声响分明是她听见的,军队京城进城也是她坚持的,可真听人这么说了,她反倒又不信了。
  她双目浑浊,颤颤巍巍地抓住幼子的手:“当真么?”
  “当真!娘,真的!”
  “你莫哄娘。”
  “是真的,人全都跑出去瞧了,我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
  燕氏把幼子的手攥得越发紧,颤颤巍巍挣扎着想要下床出去瞧一瞧,可惜她全身浮肿脱力,腾挪了半天,莫说下床,只挪了不过一两寸便已精疲力竭。
  她虚弱地问道:“是谁家军队进城了?河南府的,广晋府的?还是全都来了?”
  阿生道:“不知道,我只听人说是延州军和蜀军先进的城。娘想知道,我再出去打听。”
  燕氏听到此时,才终于信了。她缓缓松开攥着儿子的手,低声重复道:“延州军,蜀军……”
  阿生年纪虽小,却也早早懂事,知道母亲这一年多来日日夜夜盼着有人能前来剿匪,解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若非如此,也不至病了以后还日日的臆想都是勤王军进城的景象。没想到,如今真的终于盼到。
  他忙反握住燕氏逐渐脱力的手:“娘,勤王军来了,你高兴么?”
  燕氏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可过了一会儿,她却伤心欲绝地哭了起来。
  她已经有一年多都没有这么难过,这样伤心地哭过了。
  =====
  夕阳西落,朱瑙坐在皇城旁的石阶上。程惊蛰方从城里找了些吃食来,两人与几名卫兵一起坐着吃东西。
  不远处,谢无疾站在石台上。天色渐暗,风也大了起来,吹得他战袍翻飞,脸亦被吹得发青,他却浑然未觉。
  朱瑙道:“谢将军。”
  他叫了几声,谢无疾终于听见,缓缓回过头来。
  朱瑙道:“谢将军饿不饿?一起来吃点?”
  谢无疾摇头:“我吃不下。”
  朱瑙耸肩,继续吃自己的东西了。
  这附近还有几队人马,都是各府军的军官,在等待手下的消息。眼下吃不下东西的并不止谢无疾一个。或者说,还有闲情雅致祭五脏庙的恐怕就只有朱瑙一个了。
  谢无尘亦在人群里。他靠在石墙上,时而神色漠然地打量周遭所有人,时而眼神阴鸷地盯着谢无疾与朱瑙。
  忽然,一队人马从远处疾驰而来,是延州军的士卒。
  赶来的士卒在谢无疾面前跳下马,先行了一礼,随即掷地有声道:“启禀将军,我军与蜀军已在西门外擒拿贼首厉崔,俘获敌军数千!请将军示下!”
  那士卒说话声音颇为响亮,周遭各府的军官都听见了这话,顿时一片哗然。众人看向谢无疾和朱瑙的目光也愈发复杂。
  早在用兵之前,谢无疾就算过叛军可能的出逃路线,因此分出一部分兵力在京城外设下埋伏,伏击出逃的叛军。而那厉崔果然如他所料,带着部下从西门出逃,刚逃出去就跳进了他准备的埋伏圈。
  不过虽说是提前就布置好的埋伏,但西门外的状况实则比京城中还惨烈些。京中的叛军一触即溃,不战自败。反而是那些出逃的叛军,知道这是自己逃命的最后机会,所以反而顽强作战,颇战斗了好一阵才被延州军平定了局势。
  至于蜀军,朱瑙此番全力支持了谢无疾,将能调动的人马都调动了,因此跟着沾了这个光。
  这下可好,郭金里和厉崔两大贼首全让延州军和蜀军擒住了,还俘获了几千叛军。其他各府的军队虽说赶上了这波热闹,可在这场战斗中抢到的功劳实在小得可怜,总之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延州军和蜀军。
  又过不多时,皇宫中陆陆续续有各军士卒跑出来,向自己的军官汇报里面的情形。
  谢无尘靠在墙边,他手下的江宁军士卒亦从宫里出来,来到他身边。
  “长史。”士卒向他行礼。
  谢无尘问道:“情形如何?”
  士卒老老实实地禀告:“我们问了几个幸存的宫人和抓到的叛军,他们都说皇上的确遇害了。听说尸骨被埋在御花园里,已经有人去挖了。”
  谢无尘皱了下眉头。
  方才延州军抓住郭金里的时候,就已听说了皇上遇害的事情。只是各府军都唯恐此事有诈,不敢轻易相信,所以仍然自己派了人进去调查搜寻。现在,消息已经越来越明确了,恐怕真有其事。
  他连忙问道:“什么时候遇害的?谁杀的?怎么之前都没有听说消息?”
  士卒道:“听说是一个月前,江陵军偷袭京城的那天晚上,郭贼、厉贼欲带着天子出宫避难,天子想趁机逃走,便被郭贼杀害。”
  谢无尘眉头一跳:“一个月前……”
  难怪,原来事情刚发生没多久,恐怕郭金里和厉崔又有意压着消息,这才致使各路诸侯全未听说此事。直到进京勤了王,才发现王已然不在了。
  这可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无尘立刻将目光投向谢无疾。
  虽然方式和过程是他并未想到的,但这的确是他想要的结果。他要的就是谢无疾历经波折,最后却一无所获,然后懊悔痛苦。他想看到谢无疾痛哭忏悔的模样。
  然而并没有。
  谢无疾只是孑然一身地站在宽阔且生满杂草的大道上,面向宫城,目光似乎有些失焦,神色亦仿佛空白,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从他脸上看不出哀痛绝望,他的悲愤甚至不如其他几府的军官们。
  那些今日临时起意跟来剿匪的军官们在听说了确切的消息后都开始捶胸跌足,仿佛自己错失了天大的机会。而谢无疾就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谢无尘以为自己会失望,但他没有。他以为自己会高兴,但也没有。他望着谢无疾,似乎从谢无疾空洞的眼神中读出了莫大的悲切,他亦忽然鼻子一酸,眼泪上涌。
  他忙转过头去,用手掌迅速地抹了一把,掩盖自己的情绪。
  他绝不是为了谢无疾而难过,而是为今日的荒唐而悲哀。他的三哥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的?为了这荒谬的王朝吗?
  残阳如血。
  又不久,一队延州军士卒用布裹着一堆东西出来了。他们将布在平地上摊开,里面装着带血的刀刃、孩子的亵衣与一些天子生前所用的器皿等。
  “将军,”士卒道,“这些是从御花园里挖出来的……”
  证言加上证物,天子之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谢无疾垂眼看着地上那摊沾满泥土的秽物,很久没有说话。
  他不开口,周遭的人群也仿佛失声一般。
  今日留下的各府军的统帅大都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中,毕竟他们留在此地本不为勤王,而是为了阻挠延州军与蜀军。机缘巧合下叫他们撞见这么大的事,他们自然全都不知所措。
  谢无疾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朱瑙。他一向杀伐决断,天大的事也能不眨眼地做出决定。向来是几万大军仰仗他一人。可今日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不得不仰仗另外一个人。
  朱瑙正巧刚吃完了惊蛰带回来的饼,一抬眼,接上谢无疾的目光。他擦了擦手,站起身,看了眼地上的东西,有些头疼地皱了皱鼻子:“这些……还是拿回去埋了吧。”
  谢无疾怔怔地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边上立刻有人跳了出来,正是河南府尹刘松。
  虽说今日发生的一切事都由延州军与蜀军主导,可刘松始终自恃为勤王盟主,且在场之中就属他与朱瑙是府尹大员,他自然不能让朱瑙与谢无疾将主事权抢去——如今朝天覆灭,天子遇害,天下无主,正是争权夺势的大好时机啊!此时谁若争得几句话语权,往后也许就是主宰天下的霸权!
  于是他振振有词道:“埋了?!天子遇害,事关重大,事出蹊跷,眼下尚未查明真相,如何能将这些东西就此掩埋?!朱府尹,你安的什么心?”
  惊蛰听刘松语气不善,立刻将手按在刀柄上,对刘松怒目而视。朱瑙身边的亲卫兵们也纷纷提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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