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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人朱瑙 (钟晓生)


  然而谢无疾对那人的哭诉充耳不闻。
  很快又有更多降卒哭喊起冤情来。他们只是被叛军强抓来的壮丁,他们愿意改邪归正,愿意当牛做马。他们家中有亲人老小要照料,只要能够留下性命,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客谢无疾丝毫不为所动,还下令道:“尽快清扫战场。天黑之前要收兵。”
  于是传令兵把这道催命符又传了下去。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哭喊声传入惊蛰的耳朵,他面色惨白,咬紧牙关,并未离开谢无疾附近。
  午聪骑着马慢慢向他踱过来。
  这几日同行,午聪对程惊蛰的偏见已消减了许多,先前在京兆府被骗的怒气亦平息不少。他见惊蛰脸色发白,不由道:“你是不是觉得很残忍?”
  惊蛰却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收降敌人,什么时候坑杀敌人?”
  谢无疾有三万人马,这其中可有不少是他收降的。然而这一回敌军明明已经降了,他却仍下令坑杀。他想弄明白原因。
  午聪没想到他在好奇这个,倒也大方解释道:“凡被纵容过肆意抢掠百姓、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匪军,降亦不可收;若无过分恶行的流民叛军,可收降。”
  惊蛰看了午聪一眼。谢家军的军纪很好,从不恣意为恶。谢无疾虽也向民间征粮,但他几乎只向富户征收,也以征为主,不是强抢。当然,或许在那些被征的地主富户眼里和抢也没什么区别了。
  午聪继续解释道:“之所以降亦不可收,一则是匪军作恶民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二则此类匪军浸淫恶气,难以教化。一旦收降,会破坏军中风气。”
  惊蛰沉默了一会儿,点了下头。
  他明白了谢无疾这么做的缘由。这些降卒里或许有不少确实像他们哭诉的那样可怜无辜,可谢无疾仍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因为比起称奸除恶,午聪说的第二点理由其实更加重要。
  只要这支军队是穷凶极恶的,不管里面的士卒有多少无辜之人,谢家军不会去查证。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更没有精力审判每一个人,也就不可能论罪定罚。谢无疾选择的是只是最可行也最简单的做法而已。
  午聪见惊蛰半晌不语,道:“怎么,吓到了?”
  惊蛰摇头,又点了点头,道:“我想起公子说过的话。”
  午聪奇道:“什么话?”
  惊蛰慢慢道:“公子说过,慈不掌兵。”
  午聪微怔。他摸不清楚惊蛰是什么态度,只轻轻叹了口气,自嘲道:“慈?我们军中亦有些军官是读过诗书的,谢将军他更是饱读诗书。可你在军中待久了便知道,仁、义、孝、善、慈……那些都打不了胜仗的。”
  惊蛰望着满目疮痍,轻声道:“可靠着打仗,也救不了天下苍生的。”
  午聪愣住。


第129章 土地清丈
  成都府的土地清丈工作正在乡间如火如荼地展开。
  田地里,负责丈量的官吏谭戊在田埂边有节奏地迈着脚步。
  由于田野太过宽广,官府没有那么多合适的度量工具,因此丈量的方法往往都是让官吏以脚步来进行度量。官吏每走一步约为一尺,沿田埂走完,共走几步就算几尺,最后以此为依据算出土地的亩数。此丈量方法虽难免不够精准,可一来省时省力,二来负责丈量的官吏做得久了,脚下也有感觉,只要有心公平度量,量出来的数字与实际的出入倒也不会太大。
  ——如果有心公平的话。
  很显然,谭戊就是一个不认得“公平”这两个字要怎么写的官吏。
  此刻在田埂边的他正竭力将自己的脚步迈得极大,恨不得一步迈出三尺远去。等他走完一块广袤宽阔的土地,他向负责记录的书吏喊道:“长四百二十尺。”
  其实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眼下他刚丈量完的这块地少说也能有个一亩七八分,可因为他步子迈得太大了,硬生生把这块地给算成一亩都不足。
  可书吏竟然也当做没看见,只按照他报的数字在官簿上记录。
  等谭戊把钱家的几块土地全部丈量完,从田里走出来,钱家的当家就在田野边等着他们。
  “两位兄弟辛苦了。”钱当家笑眯眯地递上两个油纸包裹,“这是我家夫人刚烤好的饼,两位兄弟带在路上,饿的时候拿出来吃。”
  谭戊和书吏接过纸包,用指头拨开纸包看了一眼,里面装的哪是什么刚烤好的饼?分明就是沉甸甸的一大吊铜钱!
  丈量前钱当家就已给了一部分,眼下是丈量的结果满意,他另给的酬劳。
  谭戊和书吏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将纸包塞进怀里:“钱公有心。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钱当家摆手道:“别客气,千万别客气!”
  谭戊和书吏藏好收受的贿赂,高高兴兴地去下一家继续丈量。
  下一家是郑大脚家。郑大脚可没有钱家那么富裕,他只有两块地,大小也就还凑合。不过郑大脚的嘴很能说,丈量开始前他就跟谭戊和书吏攀谈上了。
  “两位兄弟哪里人?”郑大脚问道。
  谭戊答道:“平水县的。”
  郑大脚一惊,立刻道:“这可巧了!我有个姑姑从前就嫁到平水县去了,她叫郑六娘,个子长得这么高,满月似的圆脸,最擅长做烧饼。你可认得她?”
  为了防止舞弊,官府不允许本县官吏丈量本县土地。只可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算是他县的官吏,老百姓也未必攀不上关系。
  谭戊也吃了一惊:“郑六娘是你姑姑?她是我五叔的媳妇。”
  郑大脚一拍大腿,喜上眉梢:“这可真是太巧了!原来咱俩还是亲戚呢!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没准我姑姑跟我提过你呢。”
  谭戊倒也果真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郑大脚又是一脸震惊:“你就是谭戊?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我姑姑说过她有个又聪明又俊俏的侄子,名叫谭戊,在官府当差,十分有出息。原来就是你?哎呀,我姑姑果然没骗我!”
  谭戊顿时被他哄得心花怒放。
  攀上了亲戚,郑大脚又拿了几文钱出来塞给谭戊和书吏,说是买茶钱。他出手虽然没有钱家大方,看在沾亲带故的面上,谭戊在丈量时仍旧把脚步迈大了不少,最后给郑大脚算出的田亩数恰好低于最低纳税的田亩数,竟就给郑大脚彻底免去了田税。
  书吏记好数字,又往下一家去了。
  =====
  午休时,朱瑙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忽然有官吏前来通报。
  “府尹,有几个自称是谢将军遣来的人,在官府外求见。他们还带了封信来。”官吏一边说,一边将信送上。
  朱瑙拆开一看,原来是谢无疾送来他这儿来学事的人到了。
  他把信叠起收好,伸了个懒腰:“让徐少尹去安排吧。”
  他与谢无疾的约定已早向徐瑜交代好,也向各部官员都交代过了,人来之后,徐瑜只要按照约定将人安置就行了。
  官吏忙道了声是,找徐瑜去了。
  ……
  徐瑜坐在堂上,手里拿着一份名册,打量面前站着的那几个人。
  谢无疾派来的都是十几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年轻人好学肯干,少有顽疾,可以雕琢。成都府派去谢家军的人也大多都在这个年纪。
  徐瑜点名道:“王英。”
  叫王英的少年就站了出来。
  徐瑜与他核对了他的身份与派遣目的,便指着一名官吏道:“你随他走,他会带你去刑狱司的。”
  王英便跟着官吏走了。
  徐瑜把几个人一一点名分配好,堂上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少年了——那是谢无疾最后提出补充条件时,指明安排给朱瑙的人。
  只见这少年十七八岁模样,长着一双丹凤眼,面容虽也算英俊,只是眼尾上挑得厉害,难免显出几分刻薄之相来。
  徐瑜看着名册问道:“你叫薛道清?”
  丹凤眼的薛道清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垮着脸应道:“是我。”
  名册上除了名字之外,亦有写各人籍贯年纪。徐瑜原先看到这名字还没多想,可看到此人籍贯,却不由吃了一惊:“你是澶州薛家人??”
  澶州薛家,那可是谢无疾的舅家,也在两三年前就已经被谢无疾给屠了啊!
  薛道清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嗤了一声,道:“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问吧,问完了可以告诉其他人,同样的事情我不喜欢一遍遍跟人解释。”
  徐瑜:“……”
  他毕竟也是一府少尹,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听过别人用这么讨嫌这么无礼的语气跟他说话了。不过他的确有很多问题想问,便也没与薛道清计较,问道:“你与薛富是何关系?”
  薛道清冷冷道:“薛富是我爹。”
  徐瑜愈发吃惊。那谢无疾岂不是薛道清的杀父仇人?甚至是杀全家的仇人啊!谢无疾怎么派了这么一个人到成都府来?
  薛道清道:“我娘只是个洒扫婢女。薛富有三十几个儿子,两百多名婢女。我认得他,他未必认得我。再者我十三岁就离家奔往军中了。薛家的事与我没关系,我也不在乎。你们若想以此挑拨我与谢将军的关系,我劝你们趁早省了这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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