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便要从朝中的局势说起了。
如今的皇帝即位得很早,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时就已被人抱上了皇位。正所谓主少国疑,皇帝太年轻,皇权便要旁落;皇权一旦旁落,便会有人争抢。
于是乎,朝中争权夺势的人群大致分为了两大派。其中一派是以三大内侍为首的阉党;另一派,就是以何大将军为首的士党。
多年来阉党与士党斗得十分厉害,这场轰轰烈烈的斗争甚至蔓延到了全国。
举国上下的官员,哪怕是个偏远地方的地方官,只要官做到了一定的品级,就得在这两派里选择自己的立场。有时是自己主动选,有时因家族背景等原因被动选。那些想要两边不得罪的结果往往是两边一同开罪。而一旦选了立场,自然而然便会被牵扯进党争之中。纵有不想结党的,少了朋友,却少不了敌人。于是越不会勾心斗角的,越容易成为党争的牺牲品。根本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而越是富裕地方的肥差事,争斗的便越是厉害。有时一个州官一年能换上四任。这么一来,哪里还有人能好好做官?能在官场上留下的,大都是那些将心力全放在结党营私上的人了。
朝廷仿佛一叶危舟,在两股巨浪中颠簸震荡,险险沉浮,竟也沉浮了许多年。
可是如今,何前死了。
以往两党的争斗再激烈,激烈的争斗本身也是一种平衡。而何前这一死,平衡还能维持吗?若不能,往后会是天下大乱,还是归于太平?北方的起义军会否趁势南下?谁能代替何前大将军的职位?阉党的势力又会如何膨胀?
这些事情已然不止是几个权贵的争斗了,而是关乎所有百姓的民生。便说这蜀地之中,成都尹袁基路便是一名阉党,成都府的少尹卢清辉却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士党,往后谁会被撤职?谁又会长久地留下去?蜀地的政令会否发生变化?
——以上这些问题,全是钱青这两日追在朱瑙屁股后面问的问题。
钱青毕竟是个当官的,加上他本身也是爱操心的性子,像这种国家大事,他必定是万分关心的。虽说现在阆州在蜀地不受管束,但不管怎么说,阆州毕竟是在蜀地之内,更在王土之中,天下的局势变化不可能不对阆州城里的人造成影响。是以他心里忐忑极了。
朱瑙被他追问得不胜其烦,趁着今日是公休日,便说带他出来听听别人是怎么说的。钱青还以为朱瑙要带他去见什么高人呢,结果……就被他带到茶馆来了。
钱青这叫一个郁闷。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茶馆还用得着朱瑙带他来?
两人在茶馆的雅间里坐定,朱瑙要了两壶茶和一些瓜子点心,茶馆的伙计退出去的时候,朱瑙特意让他留着门。这门一敞着,楼下闹哄哄的议论声便全清晰地传进雅间里来了。
“哎,你们说何大将军这一死,那些狗太监会不会从此就得势了?”
“天呐,要真让阉党得了势,咱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想想咱们辛辛苦苦劳作,挣的钱都让那些没鸡霸的污糟货给花了,我真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朱瑙乐呵呵地磕着瓜子,对钱青道:“跟你一样操心的人还挺多的么。”
钱青呵呵干笑。
说实话,打从听到这消息之后,钱青都已经两天没睡好觉了。倒不是他对何大将军有什么憧憬之情,可至少在这蜀地之中,老百姓们普遍都对阉党抱以仇视。这一来身体健全的人往往都视少了个零碎的人为异类;这二来,成都府里就有两个活生生的例子。作为阉党的成都尹袁基路,那是出了名的荒淫无道,除了横征暴敛和强抢民女之外就没听说他干过什么官员会干的事。而作为士党的卢清辉,不说是个多好的官吧,起码在袁基路的衬托下,还有个官样。这两个人,也挺像大多阉党与士党的缩影。
老百姓们都很担心,万一阉党一得势,卢清辉这样还有点人样的官员被撤职,全换上袁基路那样的,大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钱青一面叹气,一面瞧着朱瑙。见朱瑙丝毫没有忧心的模样,他忽然来了精神:“州牧,难道说何大将军的死,未必是坏事吗?”
“我瞧着还是挺坏的。”朱瑙笑一笑,又抓起一把瓜子,“不过你倒是不必操心。”
钱青不解:“为什么?”
朱瑙磕着瓜子道:“反正坏事也变不成好事。”
钱青:“…………”
楼下的人仍在慷慨激昂地讨论着。
“你们也别想的太坏了。何大将军是死了,可那些士人也不是吃素的。我反倒觉得,何大将军这一死,很可能会让那些士人团结起来。他们群情激奋,一鼓作气就把狗太监都给扳倒了!”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我希望起义军早点打到京城里,进宫把那群狗太监都给杀了!”
钱青听着这话,想了想,觉得这种可能性倒也不是没有。何前这一死,莫说那些士人,就连百姓都群情激奋。若是士党能趁着这口气崛起,或许此事还真成了一个助力。
朱瑙却一面喝茶一面摇了摇头,像是觉得那人说得很无稽似的。
谈话仍在继续。
“我怎么想都觉得何大将军是被那群宦官给害死的!他从前没病没灾的,怎么死得那么突然?”
“就是啊!今年年初的时候不是说皇上病重吗?肯定是那群阉人怕狗皇帝死了,他们没了靠山,所以就先下手为强,在这个节骨眼上先把何大将军给杀了!”
老百姓对阉人痛恨至极,话题一时偏离到何前的死因上,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痛骂着太监。此时忽有一人插话道:“你们都弄错啦!何前才不是被阉人害死的,那是士人放出的消息迷惑你们。何前真正的死因朝廷是绝不会对外公布的。”
人们顿时被这卖关子的家伙吸引过去,忙问道:“真正的死因?你快说,是什么?”
那人道:“真正的死因……何前他,是自杀的!”
“什么?!”
此人一语激起千层浪,茶馆里顿时一阵沸腾。
“自杀?不可能!”
“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他为什么要自杀?”
“就是啊,何大将军怎么会自杀?”
那人或许是做了什么噤声的手势,喧闹声渐渐小了一些。那人这才有条不紊地解释道:“你们想想,那群官军打仗打得一塌糊涂,年年镇压起义军,年年镇压失败。今年连晋州都让起义军给占了——晋州啊!起义军再往南走几百里,那就要打进京城了!”
喘了口气,接着道:“仗打成这屎样,何前他身为大将军,岂可推卸责任?皇帝要罢免他的大将军,北方的百姓对他怨声载道,就连他手下将士因为连连吃败仗也快闹着造反了!你们想想,何前荣华富贵了一辈子,哪能受得了这种委屈?所以他一时想不开,就在自家院子的歪脖子树上挂死了……”
茶馆里安静了片刻,很快又是一阵喧哗。
“你你你,你这消息是打哪儿听来的?”
“就是啊,你都说朝廷不会对外公开,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
那人洋洋得意道:“我?我当然是从可靠的人那儿听来的。”
钱青听这人说话的时候,起先是和那些质疑他的人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可听到那人的解释后,竟又觉得合情合理,开始将信将疑。再听那人说他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不免想到:难道那人真认识什么厉害的人,连京中的秘密消息都打听得到?
楼下的百姓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吵着嚷着非要那人说明白消息的来源,否则就不相信他的话。那人被逼得没办法,终于松口。
“好吧,老实告诉你们吧。我有个朋友在州府里当官。……哪个朋友?钱青,你们认得么?他从前还做过主簿呢!这些话都是钱青亲口告诉我的。”
钱青:“???”
“什么?钱青的消息从哪儿来的?那当然是朱州牧告诉他的!”那人得意洋洋道,“朱州牧是什么身份,你们想想,京城里的秘密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他么!——今天我有缘在这儿跟你们一起喝茶,这话也就说给你们听听。回头你们可千万别再往外说了啊。”
钱青:“………………”
朱瑙被钱青瞠目结舌的样子逗得直不起腰,招呼外面道:“伙计!”
茶馆的伙计听到叫声忙走进雅间:“客官,什么吩咐?”
朱瑙笑眯眯道:“楼下那人刚说的话你听见了没?去打听打听他的姓名和住址记下,回头我让人来取。”
茶馆的伙计这才认出朱瑙,不由替刚才吹牛的家伙捏了把冷汗,赶紧出去了。
其实茶馆里天天都有这样胡说八道的人,倒也不图什么,就图过个嘴瘾痛快。只是能把牛吹得这么有模有样的人确实不多,以及能吹牛吹到让正主亲耳听见的恐怕也就只此一个了。
钱青无语道:“州牧要抓他治罪么?”
“治什么罪?”朱瑙又抓起一把瓜子,“这么能说会道的人不做生意可惜了。正巧商队里缺人手,我让他来我这里谋个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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