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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 (杜冒菜)


  小瑞宁苦恼摆首:“画儿也不会,宁儿都不会。”
  “琅叔教你。”平怀瑱淡笑问,“宁儿想画些什么给叔爹瞧?”
  虽说着不会,但小孩儿心性纯粹,总觉万事万物皆颇有趣味,听他这般问着立即天马行空起来,胡乱应了一通:“小鸭,飞在天上……”
  平怀瑱从善如流,裹着那手极其缓慢,歪歪斜斜地落在宣纸上。
  小瑞宁被逗得直乐,手里半分儿力气都没使上,全在平怀瑱掌心里跟着跑,一双圆溜溜的眼盯着纸上丑丑小鸭,未曾听清身后那声若隐若现的低叹:“你叔爹心中念你疼你,你可莫令他失望,只管快活一生……”
  墨色小鸭展翅腾飞。
  室外风轻云淡,夕色如脂。
  不时另有人声自外而来,陈知鹤迟他半步,入室后俯身浅拜。小瑞宁好奇地抿抿小嘴,学他模样行礼,引来平怀瑱失笑,旋即道:“早便说过此间无君臣,陈大人不必多礼。”
  陈知鹤闻言颔首,于此不过微微一拜,半字问安都不曾出口过,实则已算不得多礼,不过是君臣之别始终稳放心头,不可全然失了体统。
  他不发一言,但往那桌旁坐下,目光落在李瑞宁绘信之上,直把眼里望出些暖色,又将目光移去平怀瑱面上,待其开口问询。
  墨迹尚未干透,平怀瑱搁下笔杆,先令那宣纸晾上一晾,哄小瑞宁落膝玩耍去,见他重新拾起竹马跑到院里,才正了神色与陈知鹤道起今日早朝中事:“近月以来朝中务事繁多,六部忙碌日久,尤以工、户二部为甚,今又逢工部上禀固修京北城墙一事,人手稀缺,正值良机。”
  陈知鹤知他话里良机为何,沉吟片刻应道:“刘尹监管的闲散流派于江湖之中早已名存实亡,不过藉朝廷之名混迹民间,可择日上谏招安。想必那游手好闲之众,也乐于吃这一口皇粮。”
  “好,”平怀瑱同他所想无异,且猜测刘尹亦早有此心,故此推他一把,到时招安之人尽归他管,再由工、户二部出面借人,轻易便可杀他个措手不及,想着予以补充道,“谏时你莫作退让,刘尹为人阴险,非得你与他争抢才最可懈他戒心。”
  “自然,太子放心即可。”陈知鹤满目了然,予他宽心。
  那一脸豁达神色杳无杂绪,从前孑然朝中之人,今为护储一志所为良多。平怀瑱瞧得清明,自也明白陈知鹤为他鞠躬尽瘁,追根溯源,是为报何家恩情。
  世间知恩图报之人,最是难得。
  画纸渐渐干了,他探手拾起,仔细叠放入怀,隔着单衣贴在胸膛之处,顿感心头绵软,只等天色再暗一些,好与陈知鹤乘夜归京去。
  院里榆钱茂密如故,平怀瑱侧首向外静静望去一会儿,想起李清珏初来此地时,仰头把那花叶瞧了许久,若非知他心中钝痛,俨然一幅树下仙人图。
  两载有余未复相见,但愿人未清减,徒惹他心疼。
  暮日缓缓落。
  瑞宁养父自田野而归,养母从院里进来,弯眸笑言:“两位今夜在此用些清粥小菜罢。”
  平怀瑱闻言与陈知鹤相视一看,罢了皆是应下,道声多谢,耳里传来小娃娃“哒哒”蹦跳之声。
  房门自在大敞,视野广阔,天地尽在眸中,平怀瑱松了心思放眼远眺,逸神许久,渐有熬煮中的粥香飘散入室,萦绕入鼻。
  清雅如斯,不见京中浮嚣,亦无宫墙扰目,此为人间。
  又过不多时,小瑞宁跑回房里,莹亮双目睁大了看他,奶声奶气地指着身后门外说话:“琅叔琅叔,有人来啦。”
  平怀瑱随之抬眼,尚未瞧见何人,直到片刻之后,一道清瘦身影覆着方自树梢而起的银月暖辉,如梦里多回所见,点点现于眼中。


第五十一章
  平怀瑱怔愣甚久,胸膛之物几欲震跳而出,使之心悸不已。
  院里人周身尽带奔波疲乏,一袭风尘仆仆之相,只那双如墨玉剔透之眼未染尘息,手攥缰绳引马上前,至门阶前停下脚步,隔数丈与他相望。
  平怀瑱虚敛着目,极缓地站起身来,绕桌椅外行,一步,又一步,步步间足下生风,至身前将他紧紧一拥入怀。
  那一瞬倍感真实,魂灵空寂处时隔二三载,终又为之盈满三魂七魄。
  怀中人窒得呼吸不畅,几被揉进了骨血里去,仍不舍推拒,只抬手扶着他后背低道:“臣回来了。”
  平怀瑱闻言苦涩顿起,间或亦狂喜丛生,觉世间万物再不要,只要李清珏,只念李清珏。
  他揽紧此人哑声在那鬓边轻声应着:“回来便好……你教我等得好苦。”
  李清珏不语,任他恣意拥着,不顾尚有他人在旁。
  好半晌过去,直到瑞宁养母自院侧小厨过来,惊讶瞧得此景,李清珏才缓缓松了手,抵着平怀瑱肩头将人推开一些。
  李清珏转身与她一礼,话里称谓亲切:“嫂嫂别来无恙?”
  那妇人立有喜色浮上眉梢,半字道不出口来,一下下冲他点头,行近几步后可见眼眶里漫着薄薄水雾,双唇开合数下后切切吐出几字:“瘦了……也高了。”
  李清珏确是高了,而今年近及冠,清俊五官更比从前成熟三分,眉目风姿如旧,但经年染出几重沉稳健气来,再不是昔日少年。
  屋里小瑞宁扒着门框好奇看他,一双眼眨巴眨巴,待与他目光相遇,又忽而生出些怯意来,一抬腿往娘亲身后跑。
  养母不容他躲着,蹲身将他抱起,送到李清珏手边儿去,那语气里似有道不尽的欣慰之情,直欲将这两三年间李瑞宁的一点一滴尽数说与他听,然万语千言凝至嘴边唯有单薄一句:“你快抱抱他罢……”
  李清珏将孩子接到臂间,对上那眼底里既欲与他亲近又迟疑踌躇的目光,心头被软软攥了一把,轻声哄问:“瑞宁,你可还记着叔爹?”
  小瑞宁一双眼儿骤亮,动着眉毛偏头望向平怀瑱,再偏头望回李清珏。
  “叔爹?”
  李清珏颔首,抵上他小小额头,令这娃娃登时笑开了脸,搂着脖子愉悦唤上两声:“叔爹叔爹,宁儿给你画小鸭子了。”
  李清珏扑鼻酸涩,竟是因喜,是头一回忆起何家血亲时不至于痛彻骨骸,而能朦朦带着宽慰与余幸,在心里默默地念着父母兄嫂,告诉他们如今瑞宁这般康健活泼、无忧无虑,虽无锦衣玉食,却餐餐饱腹,得养父养母悉心疼爱照顾,有这世间最为厚重的福气。
  李清珏抱紧了他,如同抱紧了这一生烙于心骨的何家。
  当头的月更明了。
  是夜团聚,清粥几碗,小菜数碟,伴米酿五樽,令人食至二更。
  屋里娃娃早耐不住睡去了,犯困时惺忪揉眼,被李清珏哄了一阵拱着被褥入眠,软乎乎一张小脸透着粉,似正梦着缤纷绚烂之事。
  李清珏轻抚他鬓角细发,临去前于床畔坐了许久才不舍辞行,与平怀瑱二人登车返京。
  夜色分外浓重,幽月如钩伴车而行。
  马车入京将陈知鹤送归陈府,今日蒋常未随行身侧,乃平怀瑱亲自驱车驾马,穿行街巷复往赵珂阳府邸而去。
  这一途需经何家旧址而过,偌大一栋宅院数年萧索,宅外封条已遭日晒风吹泛黄起卷,衬得那笼罩满府的覆门重罪亦显出陈色来。
  平怀瑱特意绕了三道长街,将之避开。
  然李清珏贯来心思敏锐,虽一别许久,京中却是生他长他之地,一街一巷尽是熟悉,无需问便知平怀瑱体恤于他,不愿教他瞧见何府凄凉之相,于是也只字不提,身坐车内半阖眸休憩,不再透过帘缝去望空无一人的京城宽道,直等着马车驻步不前,终抵赵府。
  平怀瑱扶他下车,今夜已不作回宫打算,陪他在此歇下。
  李清珏回京前夕已令信函先行,将行程告与赵珂阳知晓。那信件早他半日到其手上,赵珂阳原要立即转告平怀瑱,怎知人去宫里只寻得蒋常,道是太子午时已独身去了京外。
  赵珂阳猜他是去了李家,想起李清珏信中所言,此次归来,会顺道先往那京外小村见一见侄儿,万般巧合,倒是将将好。想着也不再急于寻人,赵珂阳回府命人打理偏院客房,供李清珏小住。
  平怀瑱与他同宿于此。
  宫门早已落了禁,出入不便,或便是时辰尚早,平怀瑱也不愿独归。
  他念了李清珏太久、过久,久到本以为已可惯于安然想念,却在忽得重逢时骤被搅碎了似湖面平静的自欺欺人。
  平怀瑱才知,他已念至穷途末路了。
  此刻李清珏回到身旁,到眼下才当真二人独处。
  两人回到房里,室内温茶已凉,清水早备,床铺整洁,经院里婢女仔细打扫,不似久旷无人。
  房门方一阖上,平怀瑱便将李清珏揽进臂间,吻自眉角铺天盖地而落,携着他一腔诉不尽之深情,不带只言又囊括千万语。
  李清珏抚着他的肩背,随他逸出的一身压迫感步步往后退着,慢慢退到了内室里去,沿路衣衫解落满地,把这数日之别偿还与他。
  一室间旖旎频生。
  李清珏于床铺间发了层层薄汗,听平怀瑱于耳边低述相思,字里行间之意,是怕他再同先前那般不告而别,直令他听得禁不住胸中隐痛,而仍将再返境南之事不知当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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