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怕是乏了。”李如茵和缓应他,行至身侧抽走他手中书卷搁置一旁,又替他揉按肩颈以纾疲劳,轻声与他说着,“我有一事与夫君商量。想弈儿如今年将十六,是否该仔细着替他谋划亲事了?”
何炳荣闭眼养神,闻听此话悠悠长长地应了一声,少顷睁眼回道:“是足了年岁,不过魏家小女年方十一,稚嫩了些。”
“魏家女儿确乎年幼,不过弈儿身为男子,合该懂事早些……这亲事想来还需等上两载,夫君以为,先为他纳两房妾室可好?”
何炳荣敛眉思忖。
李如茵不作催促,静心等他,等了片刻却见他摆首不作认同:“不妥。荣夷公之女,身份算得尊贵,即便仅是妾室也不该先她入府。不过倘若只是通房,倒可作考虑。”
李如茵觉他言之有理,微微露出笑来:“夫君有理,我便寻两名讨巧丫头予他,他若有意,自可收入房中。”
何炳荣颔首,拍了拍肩头温暖手掌。
此日过后,府里很快新添婢女数名,各个性子乖巧,模样可人,年岁更与何瑾弈相近。
新来的丫头先被收进主院,跟在李如茵身边伺候,李如茵瞧足两月,愚钝粗心的不要,心机深重的也不要,挑来选去,再从里择出两名严加管教,余下的遣去别院做事,不再留作何瑾弈身边人。
然当事之人毫不知情,依旧日日往来皇宫内外,不闻府中事,直到夏尽秋去,京城又迎来一年银冬。
素雪压枝,廊外冬风吹拂整夜,气候比之前日更显寒冷。何瑾弈双足冻得冰凉,一觉醒来仿佛周身血液都给滞住,好一阵子才堪堪舒缓过来。他掩口低咳,起身下榻,许是屋外丫头听着了动静,立即碎步进来,伺候他更衣梳洗。
“把那窗框再掩紧一些。”
何瑾弈接过热茶润嗓,话罢听着一声分外陌生的“是”,诧异抬首,将眼前这从未见过的婢女看了一看。小丫头脸颊透着几抹殷红,垂首去向窗边,仔仔细细地拢紧窗栏,再甚是贴心地将那暖烘烘的铜炉挪近他脚旁。
何瑾弈好奇笑问:“你是新来的丫头?”
“是,奴婢水云,新来院里伺候二公子。”婢女俯身跪下,声应得规规矩矩。
何瑾弈抬手稍一扶她,待她起身颔首教道:“这院里没有那样多的规矩,你且记得在我身边要谨言慎行,恪守本分,至于跪礼可一概免了。”
“是,奴婢记下了,谢二公子。”水云福身施礼,从他手中接回茶盏,红着脸为他更衣束发。何瑾弈未曾多想,见她一直羞怯,只当她初来乍到尚还胆小内敛,也不奇怪。
过不一会儿他才知晓,原来此番院中多的可不止水云一个,另有一娇俏丫头名作惜文,同是近身伺候。
原先的两位贴身俱在院里,未调去别处,何瑾弈一时不解母亲用意。想他院里素不缺人,新添一个便也罢了,何至于送来两名。他虽觉疑惑却未久放心头,毕竟府中下人如何差遣,但由李如茵调度安排,总归有她道理。
何瑾弈心思纯正,怎料此事未了,入得夜间竟令他骤然受了一惊。
冬季暮色落得早些,层云遮月,催人入眠。
何瑾弈嘱人添多一床锦被,铜炉中炭火融融,蒸得床畔暖如浓春。他欲惬意睡下,正打算熄了室内灯烛,忽听廊外细碎脚步行近,有人伴着一声门响入室而来。
垂帘晃动,何瑾弈愣怔不已,水云惜文仅着轻薄亵衣现于房中,颈间兜带隔着丛丛青丝若隐若现,若雪洁白的肌肤上还透着羞人血色。不知是畏寒还是畏惧于他,两位丫头皆微抖着身子,目不敢直视,声细如蚊道:“奴婢伺候公子就寝……”
何瑾弈渐渐回神,眸里惊诧散去,双眼冷了下来,低声斥道:“出去。”
水云惜文霎时噤若寒蝉,半寸不敢妄动。
“都出去罢,”何瑾弈转头不看,将手边灯盏吹熄,独自行向床榻,“往后不许在夜里过来,更不许如今日这般衣衫不整。”说话间脱去鞋履入铺,垂下床帘不再理会。
两位丫头羞得无地自容,却隐隐生出几分庆幸,仓皇应声退出房去。
何瑾弈合眸醒了整晚,母亲心思昭然若揭,回避许久之事终随年月避无可避了。
魏家千金,何瑾弈其实早有所知,那家女儿将是他媒妁之妻,是他自与平怀瑱相好以来深藏心底的难解愁结。如今夜这般出现的丫头,他尚且可以不予置喙,可届时婚事当前,他又该如何兑现自己不婚之诺?
平怀瑱当日笑谈还在耳边:“他日瑾弈有了心仪之人,只可由我做媒,但凡我瞧不上的,便都配不得你。”
何瑾弈心痛如绞,情孝两难,不知与谁说。
冬雪如棉,扑扑簌簌,落了整宿。
第二十七章
足有两旬,李如茵才将丫头召去主院问话,只因听闻连日以来,何瑾弈但且放着她俩,只字不提暖床一事,甚至看都不愿多看半眼。李如茵自感焦虑,不知是寻来人选不合他心意,还是何瑾弈心中早已另有所属。
若是前者,她尚可挑他喜欢的来;怕只怕恰是后者,魏家千金身份不凡,岂可嫁进门来再受他何家公子冷待?
于是天方破晓,水云惜文便被主院唤走。
何瑾弈起身后听说此事,想也知道李如茵必会寻他说话,索性早膳也不用了,提早逃进了宫去,临行前命院里下人取出今夏收到的那坛子相思酒,亲手抱着坐上马车。
车轮辘辘驶向宫里,至嘉恩门前停下,换肩舆抬往旭安殿。
何瑾弈稳稳抱着酒,踩着平怀瑱用膳的时辰出现在他眼前。
起身不久的平怀瑱尚且透着慵懒,不似平时那般端端坐着,以手微微撑头,拿筷尾轻轻逗着灰喜鹊,一人一鸟聊可作伴。他闻听人声侧首望向帘边,瞧得来人时面色一喜,原本兴致缺缺,转瞬便将情绪扬了起来。
入殿之人仿佛还带着一身风雪,肩披御寒锦袍,进贡的花软缎,正是平怀瑱亲赠之物。轻薄袍身外绣银丝,内嵌暖绒,如何也冷不着太子爷揣在心尖上的这尊珍宝。可如此保暖之物,何瑾弈却偏将袍内胳膊露出一截,只为当心抱着个不大不小的酒坛子,模样甚是滑稽。
平怀瑱笑出声来,搁下食箸起身迎他,先接过那坛子搁到一旁,又裹着他的手掌带往桌边。这人方还笑着,一碰着他双手却立即蹙起眉头,禁不住责怪道:“落雪的天,抱这东西做什么,看把手给冻成什么样了?”
何瑾弈直把他装在眼里,闻言眸色一暖,摆首轻笑。
平怀瑱捧着他手掌呵气,细细揉搓一阵,直揉得不那么凉了才往自己脸上一贴,就着这别扭姿态,脚步后退着带他坐到桌旁去。
何瑾弈低声溢笑,此刻才回他:“如狂相思酒,今回赠太子。”
“如何添了‘如狂’二字?”平怀瑱扬眉问。
何瑾弈痴痴望他,覆在他面上的手指微动,抚过俊逸眉尾,字字情深:“但因一日不见,思君如狂。”
顷刻之间,便见平怀瑱眼里卷入狂风骇浪,翻涌不息。
平怀瑱情动难抑,偏头吻他掌心,深嗅他指间浅染的丝丝酒气,那一时天地万物皆不比君心。
“瑾弈此话,千金难求。”
何瑾弈面露暖色。
平怀瑱低声笑了许久,眼前人澄澈双眸脉脉含情,如镜湖之水遇风而漾,令他就快压不住心中渴求,若非帘外起了足音,指不定便要一吻而上了。
旭安殿宫婢及时添来碗筷一副,何瑾弈抽回手来,从旁捧过灰喜鹊逗弄,听平怀瑱刻意交代:“今日旭安殿内不留人伺候,你且传告左右,勿令人打扰。”
宫婢福礼应下,退离时阖了数重帘外的厚重殿门。
殿中无闲人,平怀瑱又肆无忌惮地失了正经,挪近凳子将何瑾弈揽紧用膳,一边往他碟里夹些菜肴,一边欣然问道:“瑾弈今日如何消遣?生辰前夕,万事随你。”
何瑾弈想了一想,未及作答,先从衣襟里摸出一只朱红色锦囊,珍之重之地系到平怀瑱腰间。
“扶乐郡南珠塘寺,寺中住持乃得道高僧,世人传其为菩萨金身转世,寺中求愿祈福颇为灵验。我原想与你同去,但你行远一趟着实困难,更怕路途之中有何难测风云……前些日子我告假两日,便是陪着母亲去庙里敬香了,家中长嫂有喜来报,母亲亲往一趟想求个母子平安。”
“哦?”平怀瑱听他细细碎碎,说了半晌都未说到这锦囊上来,等得眼里笑意深邃。
何瑾弈系稳离手,目光从那锦囊挪回他面上:“你既不易去,我便替你求来平安,锦囊里的符文供于佛座之下已足七七四十九日,昨日快马加鞭送来京城。你平素戴着,勿轻易将之打开,以免遗失符纸。”
平怀瑱捏一捏袋身,假意不满:“只求平安?”
何瑾弈笑:“再无其他比你安然无恙更加重要。”
“有,”平怀瑱一本正经,“最为重要,是你无虞;次之,是你心中有我。”
“我无虞,亦心中有你,”何瑾弈少有哪时能把情话说得比他更无遮拦,调侃似的将他手掌按到心口处,可惜道,“你若是女儿家,我定八抬大轿抬你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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