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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 (杜冒菜)


  何瑾弈听他说着,心下随之回想,发觉果真如此。平素日子过着难以察觉,如今细想,竟已至十载。
  “十载,数千个日日夜夜,我未将瑾弈看腻。”平怀瑱忽而近前一步,“不仅不腻,还越发希望你能无时无刻不在身旁……”
  何瑾弈紧张到难以言说,心间擂鼓骤疾。
  “瑾弈,才不过五日不见,你便教我好想。”
  何瑾弈听得思绪混沌不堪,只满眼将他望着,见他越靠越近。殿内尚且烛火通明,亮如白昼,羞窘顿生。
  两人暧昧已有时日,到如今平怀瑱终不再浅作试探,言行举止分外了然。何瑾弈强撑着脸皮待他凑近,又觉他动作缓慢,实在煎熬。到后来再忍不住,如被烧了尾巴似的躲开一些,目光忽闪着顾视左右,不知该放往哪儿去。
  “瑾弈怕什么,”平怀瑱铁了心逼他,更迫近来,声音落在耳畔,极低极浅却格外清晰,“殿中无人。”
  何瑾弈磕磕巴巴:“有……喜鹊。”
  桌上灰喜鹊毫无自觉地蹦来跳去。
  平怀瑱笑出声,何瑾弈终肯开口讲话,看似了无意义的三字,实则已回应所有。
  何瑾弈应了他的心思,他的欢喜,他的动情。
  平怀瑱难掩激动,眼中笑意倾涌而出,转身去熄了殿内的盏盏灯火。何瑾弈眼睁睁地看着光线黯淡下来,再看着平怀瑱于朦胧之中行回身前,拥他问道:“下月初三,我十六生辰之期,瑾弈……给我亲一下可好?”
  心跳声震耳欲聋。
  何瑾弈沉默经久,缓缓抬手将他回抱。
  平怀瑱忽而无赖:“我反悔了,瑾弈答应得这样痛快,岂不教我得寸进尺?我要现在就亲一下。”话落往他脸上落下一吻,何瑾弈被亲得一愣,呼吸都窒了窒,呆呆地望着他。
  幸而烛火已熄,遮了不少羞。
  耳边是平怀瑱低声的笑,片刻后脸上又被温温热热的嘴唇触碰,平怀瑱亲着他,慢慢地挪到唇上,温柔流连许久。
  何瑾弈逐渐平静下来,慌乱无措之感随他轻吻渐消渐散,心间涌上分分柔情蜜意,觉得自己何其有幸,初尝心动便可与人心意相通。
  什么身份悬殊,世俗难容,此刻何必顾虑。
  “瑾弈,我喜欢你。还有一事一直不曾向你坦言。”
  “什么?”
  平怀瑱全然交代:“早在你熟睡时候,我便这样亲过你了。”
  何瑾弈无言以对,在晦色之中红透了脸颊。


第十九章
  国宴将散,蒋常步履匆忙地回来寻请何瑾弈,道尚书令何炳荣四处寻他不见,仍在席上候他一道回府。
  平怀瑱好容易撕破了那层薄如蝉翼的窗纸,情难自已,挨紧了何瑾弈小声说话,殿内灯盏并未重新燃起。何瑾弈恍惚忘了时辰,直到听得廊外蒋常的问询之声才倏然一惊,意识到夜已深了,急忙离开。
  在平怀瑱眼里,脚步匆匆的何瑾弈逃得很有几分慌不择路的味道。
  蒋常遣人入殿伺候,责怪旭安殿的宫人惫懒,难不成不知晓太子何时回殿歇息了,竟连宫灯都不晓得点亮。话落蓦地心头一顿,起了几丝怪异感觉——怎的太子与何小爷在这昏沉沉的殿里共处这样久,都不曾使唤旁人一声?
  蒋常脑子里留着方才何瑾弈面有暖色的模样,不敢往深里想。
  平怀瑱心情大好地歇了。
  历年之春,宫里总十分忙碌。
  太子生辰之后,举宫各署未得片刻喘息余裕,便又紧锣密鼓地为先皇忌日筹备起来。
  宏宣二十年,先皇章光帝仙游十九载,宏宣帝为表追思,大操祭礼。平怀瑱亲往各监司监理要务,不忘抽出闲暇时光,诚心诚意为先皇绘制阴寿贺图。
  如今太子储位稳固,旭安殿但凡有何作为,各宫皇子自都亦步亦趋地学,不求在皇帝跟前讨得欢心,只愿无功亦无过,不至在这重大祭典上行出差错,领罪受罚。
  传说太子打算亲绘一副神兽图,各色极品彩墨接连送入殿里,皇子们瞧在眼中,一番思忖,便都有样学样,或是撰祭文,或是赠书法,但示所长,各凭本事。
  为免聒噪,这日下午的旭安殿清了场,仅留寥寥几名宫人伺候,旁的一律禁止出入庭院。室内一台长桌横置中央,其上平铺着一卷长约八尺的洁白宣纸,平怀瑱半掩窗栏,立于桌旁,目光静静地落在纸上,似在思量着自何落笔。
  身侧何瑾弈上前半步,探指作比,一道虚划笔触行云流水般拂过,罢了回首笑看身后人,待他置评。
  “好,”平怀瑱也不知是觉得真好假好,就势从身侧揽了他,“凡瑾弈想的都好,你这眼里端是放着整个上古神话,一片白白宣纸,别人看着尽都空空如也,你却能瞧出些不一样的来。”
  何瑾弈听得愣怔,耳根倏然红了,惊奇地望他一眼,暗想平怀瑱这张嘴从前再是巧舌如簧,也不曾如这般滑头。想着摇了摇头,抿唇笑着不接话。
  平怀瑱见他不语更不知收敛,扶在腰间之手如何也不肯收回,但以空闲右手取笔蘸墨,顺着方才何瑾弈所示之形勾下第一笔墨痕。何瑾弈替他拾着袖摆,动作间往来默契,不生干扰。
  不过作画而已,活生生作出一番旖旎之色,正应了三月暖人春意。
  而旭安殿东侧,隔着道道宫墙的文萃殿中,六皇子平怀颢心不在焉地捧书神游,双眼遥望着太子寝殿方向,不知心中正作何思量。
  过不多时有宫人躬身进殿,凑到耳边低语片刻,平怀颢听得眸子发亮,趁着休息时候搁下书卷遁了出去,随宫人溜到文萃殿西侧偏门处。
  旭安殿的两名宫人打外头路过,手里正捧着太子指明要寻的书籍部录往回赶。为首的分外面熟,恰是蒋常,凝出一副紧要模样,偏头督促后头人:“可仔细些捧着,若把书给摔出什么毛病来,看你如何同太子交代!”
  后头这人瞧来性子外向,得他训斥并不紧张,甚还大着胆子发问:“蒋公公,您说太子寻这么些上古图册,是要画个什么宝贝?”
  “这可是你懂得的?”蒋常故弄玄虚,因知晓平怀瑱心思而泄出少许得色,“咱太子要画的那可是上古神兽,起先太子爷寻思着要画一尊白虎……白虎你知道么,‘虎而白色,缟身如雪’,那等气派才配得上先皇威名!唉,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
  蒋常深叹一息,停下脚步低声告他:“可惜太子爷素来不善画虎,笔下难得猛虎几分神韵,为免显拙,只好退而求其次,改画其他。”
  “原来如此。”
  “我今日所说,你但敢出去乱讲,当心你我二人都掉了脑袋。”蒋常收起闲谈,瞪他一眼,“还不快走!”
  小太监急忙跟上:“嗻!蒋公公您放心,小人全烂在肚子里。”
  两人渐行渐远,躲在偏门后的平怀颢清清楚楚地听了所有,心思已是活络万分。
  所谓上古神兽西方白虎,他脑里并非全无印象,从前在画册上见过一两回,那威猛之姿盛气凌人,以之彰显皇家英武,确乎妙极。
  如今天公作美,平怀瑱想出这么个好主意,偏却因画技不精而难以实现,不正是把那好机会白白地送到他手边儿么?
  平怀颢自知自己不过年十岁数,稚嫩年纪正好可作遮羞布,纵使所绘白虎比不得太子之画的五分精湛,也定能换得父皇一句至诚至孝的赞赏。况且他自幼善画,虽文思不够出色,画艺却总能把那一众年长三两岁的兄长都给比下去。只要他认认真真地作上一副,届时不论太子画了神兽中的哪一尊,他配以一尊白虎,都可显得相得益彰,岂不出尽风头。
  平怀颢愈想愈喜,当即交代身旁宫人替他寻图册,备彩墨,并要守死这一秘密。
  宫人领命而去,另一边的蒋常也已带人回到旭安殿里。
  房门外传来脚步声,平怀瑱松了一直箍在何瑾弈腰间之手,唤人入内。
  蒋常行近几步向他拜道:“太子,一切都按您说的做了。”
  “全给他听着了?”
  “当是听着了,奴才瞥见了六皇子后才开的口,太子若不放心,奴才晚些再令人去打探打探。”
  “嗯。”平怀瑱颔首,唤他行近领赏,一并赏了另一位小太监,罢了耐人寻味道,“你二人都当有赏,不过此事过后,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想必跟在我身边这样久,该是比谁都明白。”
  “奴才明白,太子尽管放心。”蒋常熟知平怀瑱,知这话倒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当下刻意应声,好教身旁小太监听进耳里,“太子的人,都会对太子忠心不二。”
  平怀瑱满意颔首,这才遣人退下。
  殿内重又静下来,纸上墨骨已初具轮廓,似是巨龙翱翔之姿。
  何瑾弈从平怀瑱手中接过毫笔,顺尾骨而下,于不经意之处补上神来之笔。仅有的几道单调墨色因这一划更生灵性,龙尾气势十足。
  平怀瑱覆住何瑾弈的手:“甘拜下风。”
  何瑾弈低笑起来,至此搁笔问道:“我方才在想,万一六皇子反其道而行,当如何是好?”
  “听之任之,”平怀瑱早便想过,无所谓回道,“福祸无门,为人自召。上古四方神兽,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对小六而言,除白虎之外,任择其一都可与我所作之画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可我信他定会择中白虎,只因先入为主,听了蒋常一番话后,眼下在他脑里,恐怕再没有比白虎更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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