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星扑在枕头上,嗅着那熟悉的气息,禁不住呜咽了一声。
脸被什么硌了一下,生疼。
掀开枕头看时,是一个乌木雕龙,已经裂成了两半。
这不是罗文琪最心爱的东西吗?向来挂在脖颈里,从不离身,怎会摔坏了?
拿起来仔细检查,也许可以修好……
中空的凹处引起了柳星的注意,好像有什么物事从里面取出来了。
罗大哥离开时分明还挂得好好的呀……
重重疑云浮上心头,解答不出。
细思回来之后的罗文琪,与先前是有点不同,眼中浓重的忧郁淡化了,唇边常常不自觉地漾起笑容,变得更加关心体贴,珍惜身边每一个人,对高靖廷都非常关切……
罗大哥变了很多……
令他改变的人竟是摩云吗?
“好好地趴在我床上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柳星直跳起来,待看清是罗文琪时,越发结结巴巴答不出来。
罗文琪分了一天的粮,腰酸背痛,便脱了外衣,倒了茶喝着,一眼扫过柳星,笑了起来:“奇了,平时就数你话多,今天怎么一句没有?”
“我……我……”柳星越发慌乱,左右不知往哪里站。一个没留意,衣摆扫落了药盒,滴溜溜滚到罗文琪脚下。
目光一下子碰上了,刹那间的怔忡,两人脸色全变得苍白。
柳星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了罗文琪:“罗大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罗文琪慢慢抱住了他:“别难过,我没什么事可以瞒你的,来,坐下来,我说给你听。”
柳星立刻掩住了他的口:“我不要听,那只能是你一个人的秘密。罗大哥,你的心太苦了,我舍不得,我只是舍不得你……”
“放心吧……”罗文琪轻拍柳星的背,“有你在,罗大哥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真的?”柳星秀美的容颜浮起了笑意,宛如明珠生辉,熠熠动人,“罗大哥,我要跟你一辈子,服侍你,照顾你,永不分开……”
最后一句已低不可闻。
罗文琪心中一热,可爱而又可亲的柳星,为了自己,不知吃了多少苦,却从无怨言……
这两年,如果没有柳星的陪伴,他很难想象怎么熬过来……
“别说傻话了,你还要娶妻生子,继承柳家的香火。再说,你这次作战勇猛,大将军已向皇上请功,升你为总兵,驻守黑沙镇。你成了一方统领,自有一番前程,哪能跟我一辈子?”
柳星一听就急了:“一方统领我不稀罕,我只要跟着你……”
罗文琪清澈如水的眸中泛起了点点涟漪,声音也激动了:“你不稀罕,我稀罕。是男子汉就一定要建功立业,光耀门庭。你功成名就,是我最开心的事,千万别让我失望……”
柳星不敢争辩,委屈地垂下了头,眼中水光莹然。
罗文琪轻叹一声,如何不知他对自己的依恋?只是,这样不思进取,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小鸟翅膀硬了,总要赶出巢去,才能在天空翱翔。
再怎样舍不得,也要硬起心肠……
可是看到柳星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下又不忍,温言道:“说过你多少次,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倒好,没说你两句,就眼泪汪汪,你身为军人,当心被笑死。”
“你都要赶我走了,难道还不准我哭?”柳星赌气转过身去。
罗文琪笑道:“这样的好事,别人高兴都来不及,你还委屈?”
取下腰间悬挂的匕首,放在柳星手中,“这把匕首名唤清泓,是我家传之物,随我多年,你带着防身吧。”
心知罗文琪定下的事便不可更改,难过之极,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
他不喜欢自己哭,那就怎么也不能哭……
柳星强忍悲伤的模样是那样楚楚可怜,罗文琪好生不舍,将匕首塞在他手里:“等圣旨下来,起码要一个月……”
话犹未了,庄严已一头闯入,“圣旨到,八百里加急,大将军请将军过去接旨……”
说完了才发觉那两人正手牵手,顿时十分尴尬,进不得退不得,待在了原地。
柳星又羞又气,慌忙收好匕首,好不容易才有时间和罗大哥叙些情义,偏生又被这莽汉给搅了。当场不好发作,恶狠狠地瞪着庄严,恨不得吃了他。
罗文琪倒并未在意,只是心下奇怪,这圣旨来得太快了,似有蹊跷,不敢拖延,忙带着众人赶到都护府帅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查,龙骧将军罗文琪涉嫌纵放敕勒伊沙可汗摩云,着令停职反省,听候查处,钦此,谢恩!”
直如晴空霹雳,人人都惊呆了。
罗文琪竟然被停职?
“不可能,不可能,你是不是传错旨意了?”柳星第一个跳起,极度震惊之下,嗓子都哑了。
传旨的人也不敢相信,将圣旨看了又看,“我没读错一个字,这是怎么回事?”
高靖廷神色冷峻,心中已猜到慕容翼飞欲进先贬的用意,此乃君王御臣之术,他没有置喙的余地。怕的是,罗文琪为了国家社稷刚在疆场经过一次生死劫难,怎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冰冷的声音慢慢响起:“臣领旨谢恩……”
堂上众将面面相觑,罗文琪不是皇帝的旧情人吗?怎会无情至此?
罗文琪伸手接下圣旨,扫了一眼,那简简单单的几十个字清晰之极,不容置疑。
他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突然起身就走。
“罗大哥……”柳星心如刀割,急追上去,“不会的,一定是弄错了,皇上他……”
一语出口,便知失言,当着众人,他又能说什么?
吕正德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满面轻松笑容,拱手道:“大将军,皇上圣明啊……”
高靖廷立刻醒悟,是吕正德向慕容翼飞告了一状!
连话也懒得回,似这等自诩清廉便草菅人命的官员见得多了,为了博得刚直不阿的名声,专门拿朝中重臣开刀,以示不惧权贵,简直令人发指!
转瞬间,罗文琪去而复返,将一物掷在了帅案上。
这是龙骧将军的金印!
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平时清澈温柔的眼中烧灼着火焰,急促起伏的胸口分明是在压抑……
不知为何,高靖廷的心突然一痛,差点无法呼吸……
好一会儿,这种痛感才消逝,心口空空的,闷得发慌……
拿起了金印,柔声道:“罗将军,皇上只是停了你的职,并未削你龙骧将军之爵,不用交出金印……”
“不用了,请大将军向皇上奏,罗文琪欺瞒朝廷,罪不可赦,可削去职务,下狱治罪,以平悠悠之口。”
声音忽然哑了,多年积累的抑郁和愤懑一朝爆发出来,竟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挺直了腰背,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夕阳从帅堂门口照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单而凄凉……
沙近勇实在忍不住,粗声道:“大将军,罗文琪纵放伊沙可汗,虽有不是,可也一片忠心为国,请大将军手下留情,莫冤屈了罗将军……”
众将齐声道:“请大将军三思……”
高靖廷一怔,立刻明白了,众人以为他向来与罗文琪不和,密奏皇帝,朝廷方才下此旨意,不禁勃然大怒:“你们……”
罗文琪作战英勇,智勇双全,又不计前嫌救了高靖廷,众人早已去了轻视之念,心生佩服。如今突然遭此冤屈,无不同情,均觉高靖廷挟怨报复,未免气量太小,不是英雄所为。虽然不似沙近勇敢说,神色却都大大的不以为然。
高靖廷气得七窍生烟,无故枉担了虚名,却又辩解不得。一转念,只怪自己先前嫌恶轻视罗文琪,吕正德揣摩己意,才密奏弹劾的。
万事有因必有果,追根究源,事情还是由己而起,又怎能怪众将多疑?
再无兴趣说什么,默然起身离去。
一步步走着,往事如风,尽在脑海中回荡,相见、夺旗、征战、相救、追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越想越是后悔,心口气血纷乱,一阵阵直涌上头脑。
刚走进后堂,突然鼻中一热,大股的鲜血流了出来。
“我的天啊……”桑赤松吓得魂也掉了,掏出药便往外甥口中塞去。这火毒复发,对身体损伤极大,如不及时医治,必会留下大患。
高靖廷捂住鼻子,怎么也止不住热血,眼前阵阵发黑,挣扎着道:“别告诉罗文琪……”一语未完,人已栽倒在桑赤松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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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星一直跟在罗文琪身后,心痛万分:“罗大哥,你别伤心,皇上不明真相,只要你呈上奏章,他会知道你受了冤枉……”
罗文琪猛然回头:“你能不能让我静一静?是不是我已停了职,就没人听我的话了?”最后一句他几乎吼了起来。
柳星愕然停步,记忆中罗大哥从来没凶过他……
“砰”的一声,房间的门已被重重关上。
罗文琪背倚着门,合上了眼睛。良久,缓缓沿着门滑坐在地上,抱住了双膝。
不应该对抗星发火,他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