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死得早,我小时候只知道抱着你哭,问你‘没爹的孩子,该怎么活’……那时,你抱着我说‘没了爹,你还有娘,娘会养活你一辈子’。这句话是你亲口说的,我记了一辈子。”御斯年看着她似鬼非人的模样,嘴角慢慢勾了起来,眼眶通红,“可是我记得,你却忘了……在我六岁那年,你把我卖了,就为了一壶水和半包馕,你卖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让我从此没了娘。”
顿了顿,他问道:“你知道,没爹又没娘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神智丧失的冉娘自然回答不了这话,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个唠叨的小老头子——
六岁那年,宝儿被冉娘卖给行商,还没学会做事,就先学会了挨打受骂。
行商的脾气不好,凡事都不说第二遍,不管他听不听得懂都得跟着其他人学干活,做得不好便没得吃喝,每天的一日三顿打比饭食还要规律。
刚开始他哭得声嘶力竭,后来就忍气吞声,因为他没爹没娘,哭瞎了也不会有谁疼惜他,除了自己,没人能对他这条小命负责。
宝儿想过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碎瓦片都抵上了喉咙,最终又被他扔掉,盖因他刚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冉娘最后的背影。
曾经视他如珍宝的亲娘将他当累赘甩了,现在连他自己也要把自个儿丢了吗?
他有那么多怨愤、委屈和不甘,每每想起这些,便又咬牙挺下来,想着有一天活出个人样再回去找他娘,一定叫她后悔,到时候任她哭着喊着,自己也不要她了。
宝儿聪明,想清楚后也能吃苦,行商便开始重用他。等到宝儿十五岁那年,领头在外遇到了沙匪,人货两失,尸骨都找不回来,商队便散了,宝儿就带了点碎银和干粮去投军。
彼时正值乱世,姬氏皇朝在十二年前亡于内患外敌,宗室殉国,偌大中天境为诸方豪强割据,一面抗敌,一面内斗。这些势力今年能并肩作战同生共死,明年便为了利益争得头破血流,故而士卒人口成了最大的消耗,不少地方都开始强制征兵。
宝儿倒是自愿参了军,他小时候见过兵马的厉害,如今有了做士兵的机会,便不肯去当任人鱼肉的百姓。他有一股子冲劲和狠劲,不怕苦也不怕死,腆着脸皮去讨教老兵油子,早出操晚加训,上战场从不龟缩在后,又很有几分急智,让他在五年内积累了不少战功,成功在军队里混了个官职,从此步步高升。
井底之蛙只见方寸天地,登上高楼方能遥望千里。
宝儿所属的军队,听命于一个号称“明王”的男人。这个人是草根泥腿子出身,曾是姬朝的部将,后来山河国破、社稷倾覆,压在他头顶的大元帅要向西绝敌军投降,此人大怒之下将元帅脑袋砍了祭旗,整顿士卒,自立为王,此后近二十年都活跃在抗敌平乱的前线,在中都百姓心里是难得的明主。
明王年事已高,他的家眷早死在战争中,只剩下一个残了面容和半条手臂的女儿,宝儿并不爱她,却敬重她的骨气,便向明王求娶她。
这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婚姻,明王急需一个心腹压制在他衰老时蠢蠢欲动的部将们,而宝儿要一个助他登上更高处的台阶,两人心照不宣,一拍即合。
他的婚礼没有大操大办,只在军中开伙办酒,宝儿当着众部将的面牵着那女子仅剩的左手向明王下跪喊爹,许下终身不负的誓言,从此他就是明王的半子,只要他有能力有野心,便能继承明王的一切。
那天晚上,众人笑里藏刀,其间暗流疾涌,都被宝儿收在眼里。
明王对他道:“你做了我的女婿,便是我半个儿子,我给你起个字……就叫‘斯年’,怎么样?”
这个男人学识不多,“斯年”二字还是听自己女儿念书时知道的,他这一生为平乱抗敌鞠躬尽瘁,所求的也不过是“家国太平”四个字。
宝儿向他敬了三杯酒,从此就成了御斯年。
“你看,我没爹没娘,也能活得很好。”御斯年低笑一声,“后来,明王战死,我继承他的势力,改称‘昭王’,带兵打仗曾路过朝阙城,特意派人去打听过你……探子回来说,你早就死了。”
冉娘卖了自己的亲儿子,换得的水和干粮也没能支撑她活着离开朝阙城,只是时过境迁,从当年灾荒里活下来的人已经不多,说不清她到底是饿死的还是被亡命徒害死的。探子费了好些功夫才打听到她的埋骨所在,御斯年亲自去看过,那是在母子俩曾生活过的山上,不知哪个好心人给她立了小小的坟包,没有墓碑,只有长到半人高的荒草。
那一刻御斯年长叹一口气,说不清自己是难过还是失落,更没有想象中衣锦还乡的欣喜得意,毕竟人都没了,过去种种也都跟着入了土,再多纠葛也随风散去。
他给冉娘拔了坟头草,祭了酒食,焚化纸钱,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一走,就得了怪病。
御斯年开始频繁地困倦,哪怕是大白天稍不留意也要睡过去,眼睛一闭就进入梦乡,里面都是冉娘。
梦中的冉娘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御斯年却在梦境里变回了小时候的自己,依然天真到愚蠢。
从三岁到六岁,他的梦境重复着这三年里发生过的事情,哪怕这次被打断,下次做梦依然能向后延续,很多事情御斯年都以为自己忘掉了,可梦境里还无比清晰。
自昼夜颠倒到长睡不醒,御斯年在现实中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不对劲,可是梦里的他又变成了小时候的自己,能力与记忆一同退化,根本无能为力。
夫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部将们开始广寻天下高人,想治好他的怪病。
在患病三个月后,威武硬挺的御斯年已经瘦骨嶙峋,他拼命睁着眼睛不想睡去,可意识难以自制地沉沦于黑暗。
好在终于有人揭了榜,那是个抱着婴儿的女子,头戴幕篱,浑身如雪一样白。
她对他们说,御斯年不是患病,而是中了魇术。
“昭王这些年来先占北海十三城,后袭镜山岚川六郡,与三大门阀分庭抗礼,可谓是如日中天,但也的确招人嫉恨。”女子微凉的手指落在他眉心,“有人查探到您的身世,先您一步找到令堂安魂所在,掘其骨灰召其魂魄,做成魇灵用以下咒,只要您去了他埋符之地,魇灵就会附在您身上,开始作祟。”
御斯年的异常的确是在祭坟之后发生的。
女子道:“此咒已经随着魇灵种在昭王魂魄之中,旁人难解,只有您自救才行。”
他艰难地握紧拳头:“如何自救?”
女子不答,被她单手抱在怀中的婴儿却忽然扭过头来,笑咧了嘴,说道:“魇灵是咒的根源,束缚你的记忆和意识,你当然要在梦里清醒过来,亲手杀了她,这咒自然就破了。”
“杀……杀了她?”
“那已经不是你的亲娘了,只是被邪门术士炼制的魇灵,与恶鬼无异。”婴儿的笑容在天真中隐含一线残忍的恶意,眉心红痣仿佛亮起了微光,“你不杀她,她会一步步吃掉你构筑梦境的意识,然后……吃掉你的魂魄,你会睡死在梦里。”
“……”
“她不是你娘,杀了她。”
“……”
“昭王,你受命于天,当为大局图谋,否则岂不是辜负良多?”
“……”
“杀了她!”
冷厉的声音如一把利剑狠狠刺入脑海,御斯年精神一震,抚摸冉娘发丝的右手高高抬起,向着她的后脑如雷霆击下!
电光火石间,一条雪白狐尾凌空挥来,缠住了冉娘腰身,用力向后一拽,她便倒飞出去,御斯年这一掌也扑了空。
与此同时,眼前浓重的黑暗如画布般被猛然扯下,惨白的月光重新倾泻下来,荒败死寂的房屋街道也再现于身周。
妖狐拖着滴血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它一只眼睛已经闭上,从缝隙下淌落的血迹染红了脸上皮毛,乍看像一道鲜红的疤。
令人惊异的是,它的身体也仿佛在这短暂时间里长大了两倍有余,额头隐现金色的火焰妖纹,身后拖着五条有力的雪白长尾。
它将被狐尾紧缚的冉娘保护在身后,仅剩的赤红眼瞳紧盯着御斯年身后那团浓重如墨的黑暗,冷冷道:“阁下是有大修为的高人,却篡改别人的梦境记忆,设计母子相残,就不怕有违天伦人道吗?”
御斯年一惊,他立刻转身,只见一个身着黑色法衣的少年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背后,眉心一点红痣艳得灼目,笑容天真可爱,眼瞳却是一片深沉的黑。
之前的怪婴、诡童,与眼前这个少年,应当是同一人的不同形态。
“我倒也看走了眼……”少年盯着妖狐,“狐族自五尾便是云泥之别,以你五气可观命寿至今不过二百年,竟能有如此境界,委实罕见,只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编织好的梦里,为什么一定要淌这浑水,坏我的事呢?”
顿了顿,他笑意更深:“妖狐,你叫什么名字?”
妖狐睁开了那只紧闭的右眼,适才在黑暗中被灵气化箭所伤,此时方才愈合,血迹残留其中,使眼瞳炽烈如火。